「靈珊,你到底和他到什麼程度了?」
靈珊出神的搖搖頭。「談不上——什麼了不起的——程度。」
「那就好了,對男人要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你認為他是有毒的了。」
「靠不住。」靈珍拍拍她的膝。「說老實話,那個邵卓生雖然有些傻呵呵,人倒是很好的。和你也交往了兩三年了,你為什麼不喜歡他?」「他是絕緣體。」「什麼絕緣體?」「不通電。」靈珍笑了笑。「不通電倒沒什麼關係,總比觸電好!不通電了不起無光無熱,觸電卻有生命危險!」
「寧可觸電,我也受不了無光無熱的生活!」
「你不要讓幻想沖昏了頭!」靈珍說,深思的轉了轉眼珠。「靈珊,快過耶誕節了,這事不影響我們的原訂計畫吧?假若你聖誕節不和我們一起過,我永遠不原諒你!立嵩已經在中央訂了位子,你和邵卓生,我和立嵩,和去年一樣,我們該大樂一下!」「你現在是千方百計,想把我和邵卓生拉在一起了?」靈珊問:「我記得,你曾經批評邵卓生是木字上面扛張嘴,寫起來就是個『呆』字!」「他最近進步不少!」靈珍慌忙說:「上次還買了一套唱片送小弟,張張是小弟愛聽的!」
「小弟那有唱片不愛聽?」
「怎麼沒有?他一聽交響樂就睡覺。」
「什麼時候你成了擁邵派?」
「今晚開始!」靈珊瞪著靈珍,歎了口長氣。
「靈珍,韋鵬飛就那麼可怕嗎?」
「我不知道。」靈珍困惑的蹙起眉。「我只是覺得不妥當,他——和他那個壞脾氣的女兒,反正都不妥當。靈珊,你聽我的,我並不是要你和他絕交,只要你和他保持距離……」
「好,」靈珊咬咬牙「我聽你的!」
「那麼,耶誕節怎麼說?」
「有什麼怎麼說?也聽你的!」
靈珍鬆了一口氣,笑著撫摩靈珊的手背。
「這才是個好妹妹呢!」
靈珊看了靈珍一眼。「不要告訴爸爸媽媽。」她說。
「當然,」靈珍接口:「這是我們姐妹間的秘密,而且,說它幹什麼?我猜,三個月以後,這件事對你而言,就會變成過去式,就像當初,阿江和我的事一樣。」
靈珊丟下手裡的指甲刀,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去,往床上一躺,她也用手枕著頭。望著天花板,心裡卻低低的說了句:「那可不見得。」話是這麼說,靈珊如果不受靈珍這篇話的影響,幾乎是不可能的。從小,靈珊和靈珍間,就有種與生俱來的親密和瞭解,靈珊對這個姐姐,不止愛,而且敬。對她所說的話,也都相當信服。因而,靈珍對韋鵬飛的那些批評,很快的就深種到靈珊的內心深處去了,使她苦惱,使她不安,使她充滿了矛盾和懷疑。這是個星期六的下午,靈珊又待在韋家。韋鵬飛近來幾乎天天一下班就回家,他回絕了那些不必要的應酬,戒掉了去酒家的習慣,甚至,他在家裡都難得喝一杯酒。他對靈珊說:「讓我為你重新活過!你不會喜歡一個醉醺醺的愛人,我想戒掉酒,我要永遠清醒——來欣賞你的美好!」
愛人們的句子總是甜蜜的,總是溫馨的,總是醉人的。靈珊在一種矛盾的痛楚中,去傾聽這些言語,心裡卻反覆的自問著:「他是危險的嗎?他是神秘的嗎?他是不妥當的嗎?」
這天午後,因為是星期六,靈珊沒有課。韋鵬飛的工廠卻在加班,他沒回來,只和靈珊通了個電話:
「別離開我家,我在六點以前趕回來,請你吃晚飯!」「今天是週末,」她說:「怎麼知道我沒別的約會?一定能和你一起吃晚飯?」他默然片刻,說:「我不管你有沒有約會,我反正六點以前趕回來,等不等我,都隨你便!如果你不等我……」
「怎麼呢?」她問。「我就不吃晚飯!」他撒賴的說,口氣像楚楚。
他掛斷了電話,她呆坐在那兒,發了好一會兒怔。心想,他倒是個厲害的角色,他知道如何去攻入她最軟弱的一環。歎口氣,她望著楚楚,楚楚正在寫功課,這孩子和她的父親一樣,變了很多很多,雖然,偶爾她還是會大鬧大叫的發脾氣,但,大部份時間,她都乖巧而順從,尤其是在靈珊面前。
「阿姨,我的鉛筆斷啦!」楚楚說。
「鉛筆刀呢?」靈珊打開她的鉛筆盒,找不到刀。
「不見哩!」「你總是弄丟東西!阿香呢?去叫阿香找把鉛筆刀來!去!」
「阿香買麵包去哩!」「哦。」她站起身來,想找把鉛筆刀。
「爸爸書房裡有。」靈珊走進了韋鵬飛的書房,她幾乎沒有來過這個房間,房子不大,靠窗放著一張很大的書桌,桌上有筆筒、便條箋、鎮尺、釘書機……靠牆有一排書架,裡面陳列的大部份都是些鍛造方面的工具書,她好奇的看了一眼,居然也有好多文學書籍,都是些小說;有紀德全套的作品,有屠格涅夫的,還有漢明威和雷馬克的。她走到書桌前面,在筆筒裡找到了鉛筆刀,正要退出這間書房,她腦子裡猛然響起靈珍的話:
「你對他瞭解多少?又認識多少?」
她回到書桌前面,帶著些兒犯罪感,她輕輕的拉開了書桌中間的抽屜,裡面零亂的放著些圖表、名片、迴紋針、三角尺、儀器盒等雜物,她翻了翻,什麼引人注意的東西都沒有。她再拉開書桌旁邊的抽屜,那兒有一排四個抽屜,第一個抽屜裡全是各種「扳手設計圖」,什麼「活動扳手」、「水管扳手」、「混合扳手」……看得她眼花撩亂。她打開第二個抽屜,全是「套筒設計圖」,她索然無味,再打開第三個抽屜,竟是「鉗子設計圖」!她關好抽屜,心想,這個韋鵬飛並沒有什麼難以瞭解之處,他不過是個高等「打鐵匠」而已,專門製造各種鐵器!想著,她就不自禁的微笑起來。
轉過身子,她預備出去了,可是,出於下意識作用,她又掉轉頭來,打開了那最後一個抽屜,一眼看去,這裡面竟然沒有一張圖解,而是一抽屜的書信和記事簿。她呆了呆,真找到自己想找的東西,她卻沒有勇氣去翻閱了。呆站在那兒,她猶豫了大約十秒鐘,終於,她伸手去翻了翻信封,心想,我只要看看信封,這一看,才知道都是韋鵬飛的家書,看樣子,是他的父母寫來的,封面都寫著「高雄韋寄」。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她隨便拿了一封,抽出信箋,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寫著:
「鵬飛吾兒:
接兒十八日來函,知道諸事順利,工作情況良好,吾心甚慰。楚孫頑劣,仍需嚴加管教,勿以其失母故,而疏於教導也……」
「靈珊匆匆看下去,沒有任何不妥之處,那父親是相當慈祥而通情達理的。她把信箋放回信封中,再把信封歸還原處,心裡一片坦然與寬慰。順手,她再翻了翻那疊記事簿,忽然,有一本綁著絲帶的冊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拿起冊子,封面上,是鵬飛的筆跡,寫著:
「愛桐雜記」
愛桐?這是他太太的名字了?是她的日記?雜記?為什麼封面竟是韋鵬飛的筆跡?她身不由己,就在書桌前面坐了下來,打開第一頁,她看到幾行題字:
「黃菊開時傷聚散,曾記花前,共說深深願,重見金英人未見,相思一夜天涯遠。羅帶同心閒結編,帶易成雙,人恨成雙晚,欲寫粉箋書別怨,淚痕早已先書滿!」
她怔怔的看著這幾行字,和封面一樣,這是鵬飛的筆跡,想必,他寫下這幾行字的時候,他的心一定在滴血了?「欲寫粉箋書別怨,淚痕早已先書滿!」那麼,這是她死了之後,他題上去的了?她覺得心中掠過了一陣又酸又澀的情緒,怎麼?自己竟和一個死人在吃醋了。她想起靈珍的話:
「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能去和死人爭寵!」
她抽口氣,翻過了這一頁。她發現下面是一些片段的雜記,既非日記,也非書信,顯然是些零碎的記錄和雜感,寫著:
初認識欣桐,總惑於她那兩道眼波,從沒看過眼睛比她更媚的女孩。她每次對我一笑,我就魂不守舍,古人有所謂眼波欲流,她的眼睛可當之而無愧,至於「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更非誇張之語了。我常忘記她的年齡,一天,我對她說:
「欣桐,要等你長大,太累了。」
她居然回答:「那麼,不要等,我今天就嫁你!」
那年,她才十五歲。欣桐喜歡音樂,喜歡懷抱吉他,扣弦而歌。她的嗓子柔美動人,聲音微啞而略帶磁性。有天,她說:
「我要為你作一支歌!」
我雀躍三丈,簡直得意忘形。她作了,連彈邊唱給我聽,那歌詞竟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