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絕不相信世界上會有林曉霜那樣的女孩子,她在半分鐘可以想出一百種花樣來玩!」
根據經驗,這種女孩是可愛的,但是,也是危險的!他再度拿起了聽筒,撥了江浩的號碼。
叮鈴……叮鈴……叮鈴……鈴聲響著,不停的響著,卻沒有人來接電話。也不在家?這樣的雨夜,他卻不在家?想必,那個有一百種花樣的女孩一定伴著他。雨和夜限制不了青春。他廢然的放下電話,望著窗外。頓時間,有種蕭索的寂寞感就對他徹頭徹尾的包圍了過來。他走到落地長窗前面,用額頭抵著玻璃,望著街道上那穿梭不停的車輛;車如流水馬如龍!為什麼他卻守著窗子,聽那風又飄飄,雨又瀟瀟?
「叮咚!」門鈴驀然響了起來,他一驚,精神一振。今晚,不論來訪的是誰,都是寂寞的解救者。他衝到門邊,很快的打開了房門。門外,陶丹楓正含笑而立。
她穿了一身紫羅蘭色的衣裳,長到膝下的上裝,和同色的長褲,她的長髮用紫色的髮帶鬆鬆的繫著。外面披了件純白色的大衣。她的髮際、肩頭、眉梢上、鼻端上、睫毛上……都沾著細小的雨珠,她亭亭玉立,風度高華。她手裡抱著一個超級市場的紙口袋,裡面盛滿了麵包、果醬、牛油……之類的食品,她笑著說:「我還沒有吃晚飯,不知道你歡不歡迎我到這兒來弄東西吃?我本來要回公寓去做三明治,但是,我對一個人吃飯實在是厭倦極了。」他讓開身子,突來的驚喜使他的臉發光。
「歡不歡迎?」他喘口氣說:「我簡直是求之不得!」
她走了進來,把食物袋放在桌上,把大衣丟在沙發上,她的眼光溫柔的在他臉上停了片刻,又對整個的房間很快的掃了一眼。「噢,」她說:「你像個清教徒!過著遺世獨立的生活,難道你這人不會寂寞,不會孤獨的嗎?難道你想學聖人清心而寡慾?」他陡的想起「黑天使」中的神父。不自禁的,他就打了個冷戰。他望著她,微笑的說:
「我打過電話給你,起碼打了一百次,你從早上就不在家,你失蹤了好幾天了。你相當忙哦?」
「忙碌是治療憂鬱的最好藥劑。」她說,逕自到廚房裡去取來了刀叉盤子,和開罐器。「我帶了一瓶紅葡萄酒來,願不願意陪我喝一點?」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你憂鬱嗎?」他望進她的眼睛深處去。「為什麼?告訴我!」
她站住了,靜靜的回視他。
「憂鬱不一定要有原因,是不是?憂鬱像窗子縫裡的微風,很容易鑽進來,進來了就不容易鑽出去。」
「你該把你的窗子關緊一點。」他說。
她搖搖頭。「我乾脆跑到窗子外面去,滿身的風,比那一絲絲的冷風還好受一點。」她抿住嘴角,淡淡的笑了。「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我很好,很正常。任何人都會有憂鬱,憂鬱和快樂一樣,是人類很平凡的情緒。」
「你這一整天,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唔!」她聳聳肩,輕哼了一聲。「我去郊外,去海邊,去大裡。你知道大裡嗎?那兒是個漁港,我去看那些漁民,他們坐在小屋門口補漁網,那些老漁夫,他們手上臉上的皺紋,和漁網上的繩子一樣多。」
他驚奇的凝視她。「你似乎對漁村很感興趣!」他想起「黑天使」。
她蹙了蹙眉,眼底有股沉思的神色。然後,她抬起眼睛,掃向沙發前的咖啡桌,她看到了那本「黑天使」。
「你終於看完了我的小說!」
「早就看完了,」他說:「我今天是看第三次!」
「顯然,你不喜歡它!」她緊緊的盯著他。
「為什麼?」「因為,我已經不喜歡它了。」她輕輕的掙脫他,走到咖啡桌前,把那本原稿推開,在桌上放下盤子和麵包,又倒了兩杯酒,她一面佈置「餐桌」,一面簡單的說:「第一,它不中不西。第二,它像傳奇又不是傳奇。第三,它似小說又不是小說。第四,它沒有說服力。第五,它跟現實生活脫節得太太太——太遙遠。」她一連說了四個「太」字,來強調它的缺點。「你不用為這篇東西傷腦筋,我還不至於笨得要出版它!」「你不要太敏感,好不好?」他走到沙發邊來,急促的說:「事實上,你這篇東西寫得很好,它吸引人看下去,它解剖了人性,它也提出了問題……」
她對他慢慢搖頭,在她唇邊,那個溫存的笑容始終浮在那兒。她的聲音清晰、穩定、而懇切。
「不要因為我是陶碧槐的妹妹而對我另眼相待,不要讓你的出版社被人情稿所堆滿。最主要的,不要去培植一個不成熟的作家!作家和所有的藝術家都一樣,很容易就被虛有的聲名所填滿,很容易就驕傲自負,目空一切,自以為了不起!不要,江淮,你別去製造這種作家!那會使我對你失望。」
他看著她,深深的看著她,定定的看著她,緊緊的看著她。一時間,他竟無言以答。她灑脫的把長髮甩向腦後,笑著說:「我知道你已經吃過晚餐……」
「你怎麼知道?」他打斷了她。
「難道你還沒吃飯?」她愕然的問:「你知道現在幾點了?」
「我下班的時候,曾經打電話給你,想請你出去吃飯,」他說:「你家裡沒人接電話。就像你說的,我對於一個人吃飯實在厭倦極了!我回到家裡來,看稿子、聽雨聲、打電話……我忘了吃飯這回事!」她斜睨了他一會兒。「看樣子,你實在該有個人照顧你的生活。」她說,「為什麼你還不結婚?如果我記得不錯,你已經三十歲了。」
「或者,」他繼續盯著她。「我在等待。」
「等待什麼?」她的睫毛輕揚,那黑眼珠在眼瞼下忽隱忽現。「等待——」他的聲音低沉如耳語。「碧槐復活!」
她迅速的轉過了身子,往廚房裡走去。一面,用故作輕快的聲音,清脆悅耳的說:
「讓我看看你冰箱裡還有什麼可吃的,我在國外吃慣了吐司火腿三明治,你一定無法拿這些東西當晚餐,或者我可以給你炒個蛋炒飯……」他攔住了她。「你別多事吧!」他說。「我們隨便吃一點,如果真吃不飽,還可以去吃消夜!」「也好!」她簡單的說,坐到沙發上,開始吃麵包,一面吃,一面笑。「說實話,我並不喜歡下廚房!」
他坐在她對面,飲著紅酒,吃著麵包。忽然間,春天就這樣來了。忽然間,寂寞已從窗隙隱去。忽然間,屋裡就暖意融融了。忽然間,窗外的風又飄飄,雨又瀟瀟,就變得風也美妙,雨也美妙了。她吃得很少,大部份時間,她只是飲著酒,帶著微笑看他。她眼底有許多令人費解的言語。他吃得也很少,因為他一直在研究她眼底那些言語,那比一本最深奧的原稿還難以看懂。不知怎的,她渾身上下,總是帶著種奇異的、難解的深沉。「我今天在大裡,看到漁船歸航。」她說,用雙手捧著酒杯。她那白皙的手指被紅酒襯托著,透過燈光,成為一種美麗的粉紅色。「我看到魚網裡的那些魚,它們還是活的,在網裡又蹦又跳。」她深思的看著酒杯。「江淮,你曾經去研究過一條活魚嗎?」「沒有。」「你知不知道,魚是一種非常美麗而奇妙的動物?」她抬起頭來,睜大了眼睛,眼中的神色生動而興奮。「它們有漂亮的魚鱗,每個魚鱗都像一塊寶石,映著陽光,會發出五顏六色的光芒。它們的形狀有形形色色,在水中游動的時候,姿勢美妙得像個最好的舞蹈家。」
他被她眼中的神色所感動。
「你一直在海邊研究那些舞蹈家嗎?」
「我看到它們在網裡掙扎。」她眼光暗淡,聲音悲慼。「我站在海邊的岩石上,望著大海,那海洋又大又廣,無邊無岸。我站在那兒想,這麼大的海洋,一條小小的魚在裡面真是微小得不能再微小。這麼大的海洋,一條小小的魚,可以游到多遠多廣的地方去,為什麼它們偏偏要游進漁人的網裡去呢?」「你未免太悲天憫人了,丹楓。」他說:「你不必去為一條魚而傷感的,否則,你就太不快樂了。」
「我不是為魚而傷感,」她直視著他。「魚會鑽進網裡去,因為有漁夫布網。人呢?」
「人?」他一怔。「什麼意思?」
「人也會鑽進網裡去。」她低語。「而且,這網還很可能是自己織的。」「你是說——」他沉吟著。「人類很容易做繭自縛。」
她看了他一眼,站起身來,她把盤子送到廚房裡去。才走了兩步路,她忽然站住了。在一個書架上,她發現了一個鏡框,她走了過去,把手裡的盤子順手放在旁邊的架子上,她伸手拿起了那個鏡框,鏡框裡,是一個年輕人的照片,那年輕人漂亮英挺,神采飛揚,笑容滿面,似乎全天下的喜悅,都彙集在他的眉梢眼底。「這是我的弟弟。」江淮走了過來,說:「我是家裡的老大,下面有兩個妹妹,這是老四,他叫江浩。我妹妹都已經嫁了,嫁到美國去了。在台灣,只剩下這個弟弟在淡水讀大學。」他伸出手去,把那鏡框上的灰塵細心的拭乾淨,他獻寶似的把照片給她看。「我弟弟滿漂亮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