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她想。她默然不語,眼光迷濛的看著咖啡杯,一臉忍耐的,準備接受打擊的,逆來順受的表情。
「好吧!」江浩深吸了口氣:「我只好含混著,根本不稱呼你什麼,希望將來能有比較合理的稱呼來稱呼你!」他喝了一口咖啡。「你的飛機快起飛了,我們能談話的時間不多,我只能長話短說。讓我告訴你,我這一生,從沒有被人捉弄得這麼慘,我真希望你別走,好給我報復的機會。我想過幾百種如何報復你的方法,但是,都有缺點,都無法成立。於是,我忽發奇想,你欠了我債,你應該還,我不能這樣簡單的放你走!」
她被動的望著他,一臉的孤獨,迷茫,和無奈。
「你說吧,要我怎麼還這筆債!」
「你曾經為我塑造過一個林曉霜,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種典型?既然你如此瞭解我的需要和渴求,那麼,你有義務幫我在真實的人生裡,去物色一個林曉霜!」
「我不懂。」她困惑的說。
「你不懂?」他挑起眉毛,粗魯的嚷:「每一個當嫂嫂的人,都有義務幫小叔去物色女朋友!尤其是你!」
她睜大了眼睛,臉色變白了,呼吸急促了,她結舌的,口吃的,吞吞吐吐的說:「你……你……你說什麼?」
江浩忽然從桌子底下,拿出一件東西,推到她面前,說:
「我們找了鎖匠,去偷你的公寓,你似乎忘記帶走一件東西,我給你送來了!」她看過去,是那對水晶玻璃的雁子!母雁子舒服的倚在巢中,公雁子正體貼的幫她刷著羽毛,一對雁子親親熱熱的依偎著。她驟然眼眶濕潤,淚水把整個視線都模糊了,她透過淚霧,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那對雁兒,只覺得氣塞喉堵。她不能呼吸了,不能思想了,不能說話了,她用雙手撫順那雁子,淚珠成串的滾落了下來,她找不到化妝紙,只能用衣袖去擦眼淚。於是,對方遞來了一條乾淨的大手帕,低沉的說:
「擦乾你的眼淚,不許再哭了!兩天以來,你已經流了太多眼淚!以後,你該笑而不該哭!」
是誰在說話?江浩嗎?這卻不是江浩的聲音啊!她迅速的抬起頭來,對面坐著的,誰說是江浩?那是江淮!江浩早已不知何時已經走掉了,那是江淮!她想過一千遍,念過一千遍,盼過一千遍……的江淮!奇跡畢竟來了!她閃動著睫毛,張著嘴,想說話,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感到眼淚發瘋般的湧出眼眶,發瘋般的在面頰上奔流,她握著那條大手帕,卻震動得連擦眼淚都忘了。她只是含淚瞅著他,不信任的,狂喜的,又要哭又要笑的瞅著他。江淮深深的凝視著她,表面的安靜卻掩飾不住聲音裡的激情:
「我和你捉了一整天的迷藏,早上,我和江浩趕到你的公寓,沒人開門,我們找了鎖匠,開門進去,發現你什麼都沒帶,卻找不到你的機票和護照,我當時血液都冷了。我們趕到機場,查每一班出境班機的名單,沒有你的名字。中午,我到了碧槐的墓前,發現了日記本的殘骸和滿墓的蒲公英花。然後,我趕到心韻,老闆娘說你剛走。我再飛車來機場。幸好,我先安排了江浩守在這兒,預防你溜掉……」他的眼光直看到她的眼睛深處去,聲音變得又低柔又文雅,充滿了深深的、切切的柔情:「真要走?真忍心走?真有決心走?真能毫無留戀的走?」她答不出話來,眼淚把什麼都封鎖了,把什麼都蒙蔽了。她用那大手帕擦著眼睛,擤著鼻涕,覺得自己哭得像個小傻瓜。然後,他忽然遞過來一張卡片,對折著像放在餐桌上的菜單。她以為他要她吃東西,她搖頭,還是哭。他把那卡片更近的推到她面前,於是,她驟然發現,那是張白色的卡片,上面用簽字筆潦草的畫著一隻雁子在天上飛,有條線從這雁子身上通下來,另一隻雁子站在巢中,正在用嘴緊拉住這條線。在這張圖旁邊,他龍飛鳳舞般的寫著幾行字:
「問雁兒,你為何流浪?
問雁兒,你為何飛翔?
問雁兒,你可願留下?
問雁兒,你可願成雙?
我想用柔情萬丈,為你築愛的宮牆,卻怕這小小窩巢,成不了你的天堂!我願在你的身旁,為你遮雨露風霜,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
她捧起了這張卡片,狂歡漲滿了她的胸懷,但是,她的淚水似乎更多了。她反覆的讀著那句子,反覆的看著那草圖。不知怎的,只是想哭。淚水像泉水般不停的湧出來,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怎麼?」他說,聲音也是沙啞而哽塞的。「你什麼話都不說嗎?你沒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嗎?」
「我……我……」她抽噎著:「我想說,但是不敢說。」
「為什麼?」「我……我……怕你以為……以為是台詞!」
「說吧!」他鼓勵的。「我願意冒險。」
「我……我……」她囁嚅著。「我愛你!」
他握緊了她的手,握得她發痛。擴音器裡在報告,一次又一次的報告:「中華航空公司第×××號班機即將起飛,請未辦出境手續的旅客趕快到出境室!」
她看看他,吸了吸鼻子:
「這是我的班機。」她說。
他拿起桌上的機票,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臉,他把那機票慢慢的撕碎。燃著了打火機,他把碎片燃燒起來,放在煙灰缸裡。桌上,那對水晶玻璃的雁子,在燈光的照耀下,在那火焰的輝映下,折射著幾百種艷麗的、奪目的光華。
—全書完—
一九七七年四月十五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七年四月二十八日凌晨初度修正
一九七七年五月十七日黃昏再度修正
一九七七年五月二十七日黃昏三度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