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碰到過這種事!」她聳聳肩,毫不在意的說。走進屋來,熟悉的往地板上一坐,嘬著嘴唇,她發出一聲口哨,小雪球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一溜煙的從大門口滾了進來,直竄到她懷裡去。她把小雪球舉起來,親它的鼻子,親它的耳朵,親它毛茸茸的背脊。
他的心沉了沉。砰然一聲關上門,他把書本摔在床上,從床底下拖出可樂箱子,開了一瓶可樂。
「你碰到過那種事?」他問:「是你被人撞見?還是你撞見別人?」「兩樣都有。」他轉過頭來,銳利的盯著她。
「撒謊!」他說。她注視他,微笑著搖搖頭。
「你很會自欺欺人。」她說:「難道你到今天還不明白,我是個品行相當惡劣的小太妹嗎?」
他走近她,在她對面坐了下來。他仔細的審視她的臉,她立即低下頭去,把面頰藏在小雪球的毛堆裡。他伸出手去,強迫的托起她的下巴,注視著她的眼睛。
「喂!」他說:「你今天怎麼了?像是變了一個人!你瘦了,這些天你在幹什麼?」「跳舞!」「跳舞?」「在阿龍家,阿龍的父母都出國度假了,他家裡就是他稱王。我們連跳了它三天三夜的舞。呵,你決不會相信我們瘋成什麼樣子,我們不分晝夜的跳,累極了的人就躺在地毯上睡著了。醒了,就再跳!我們瘋得警察都來抓我們了!噢,」她伸了個懶腰:「可把我累壞了。」
他望著她,她確有一股「累壞了」的樣子。他心中隱隱的作痛,在他那年輕的、火熱的內心裡,有塊浮冰忽然不知從何處飄來,緊壓在他的心臟上。
「你跳了三天三夜的舞?」他悶聲問。
「唔」。「三天以前呢?」她盯著他。「你是警察嗎?你在拘捕不良少年嗎?你在作筆錄嗎?我有什麼理由要告訴你我的行蹤?你又有什麼權利盤問我?再說,我也不記得了?」他心臟上的浮冰在擴大。
「很好,」他用鼻音說:「我沒有權利問你,你也沒有理由告訴我!算我多管閒事!」
她把小雪球放到地板上。歪過頭去,她小心的打量他,她眼底流露出一股又擔憂,又懊喪,又天真,又古怪的神情,一疊連聲的說:「糟糕!糟了!真的糟了!奶奶說對了!完蛋了!真的糟糕了,又闖禍了!又該搬家了!完蛋了!糟透了!」
「你在說些什麼鬼話?」他叫著,直問到她臉上去。「什麼糟糕完蛋一大堆?奶奶跟你說了什麼?你神經兮兮的嘰咕些什麼?」
她跪在地板上,和他坐著一樣高,她用手扶著他的肩膀和他面對著面,眼睛對著眼睛,她古里古怪的望著他。她臉上有著真正的傷心和憂愁。
「你認真了!」她悲哀的說:「奶奶對了!今天我一回家,奶奶就把我大罵了一頓,她說你認真了!」她皺起了眉頭,又惶恐又懊喪的大喊:「你這個傻瓜!你怎麼可以對我認真?怎麼可以愛上我?我們說好只是玩玩的,不是嗎?我們說好誰也不對誰認真,不是嗎?你怎麼可以破壞約定?你怎麼可以不守信用……你……」「住口!」他大叫,臉漲紅了。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摔開她,把她直摔到牆角去。他亂七八糟的喊著:「誰說我認真了?誰說我愛上了你?你少做夢!你奶奶眼花耳聾,她懂個鬼!你放心,沒有你,我死不了!你儘管跟別人去跳舞,去風流,去瀟灑!我江浩生來就沒有被女孩子捉住過!你……你……你也休想捉住我……」他忽然住了口,瞪著她。他的呼吸急促,他的臉色由紅而轉白了,他的胸腔在劇烈的起伏,他的鼻翼不平穩的翕動著。他凝視著她,深深的凝視著她。她那半帶驚悸半含愁的眸子在他眼前放大……放大……放大……似乎整間屋子裡就充滿了這對眸子。他立即閉上了眼睛,用牙齒緊咬住嘴唇,用手蒙住了臉,他的手指插進了濃髮之中。好半天,他這樣坐著,一動也不動。直到小雪球好奇的走過來,用爪子撥了撥他的腳,又爬到他膝上去,用它那涼涼的小鼻頭去嗅他的手臂。
他把手放下來了,直視著曉霜。她仍然縮在屋角,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在她臉上,沒有往日的飛揚浮躁,沒有往日的神采奕奕,也沒有往日的活潑刁鑽……她忽然顯得那麼惶恐,那麼無助,那麼畏怯……她那驚慌失措的樣子,幾乎是可憐兮兮的。「我輸了!」他啞聲說:「我投降了。曉霜,奶奶是對的,我瞞不過她,我也瞞不過你,我無法再自己騙自己,是的,曉霜,我……」「不要說出來!」她尖叫。用雙手緊緊的蒙住耳朵。「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一定要聽!」他陡然冒火了。撲過去,他把她的雙手從耳朵上拉了下來,捉住了她的手,他盯著她的眼睛,語無倫次的,一口氣喊了出來:「是的,我認真了!我愛上了你!我不許你在外面和人家三天三夜的跳舞!你使我快發瘋了,快發狂了!我從沒有對任何一個女孩子這樣牽腸掛肚,你得意吧!你勝利了,你征服了我,你捉住了我!這些日子,我什麼事都做不下去,什麼書都念不下去,我只是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他一連串講了十幾個「想你」,越講越響,越講越激動,越講喉嚨越沙啞……她驀然張開了手臂,把他的頭緊緊的抱進了懷中。
「江浩!」她啞聲說,用手揉著他的頭髮。「你錯了!你沒有弄清楚我是怎樣的女孩子……」
「我弄清楚了,你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孩子!」他任性的、稚氣的說。「我根本不管別人怎麼看你!」
「我被三個學校開除過。」她說。
他沉默片刻。「那些學校不好,它們無法欣賞你的優點。」「我連高中都沒畢業。」
「我不在乎。」「我吃過迷幻藥。」他一驚,握緊她的手腕。
「那對你的身體不好,我幫你戒掉!」
「我在台中闖過一個大禍,被迫只得搬家。」
「是什麼?」「有個男孩對我認真了。我也是事先跟他約好,彼此不認真的,他認真了——」她沉吟片刻,「我以前告訴過你一個故事,說有個女同學為一個男生自殺,那是假的,事實上,是這個男孩子為我自殺了。」
他的心往地底沉下去。
「那男孩死了嗎?」「死了。」他打了個冷戰,半晌,才掙扎的說:
「那是他自己不好,自殺是懦弱的行為,你不會愛一個弱者。他用死亡來威脅你,那是他不對。」
她低低的呻吟了一聲。
「他不是威脅我,他是傷心而死,他對我傷心了,你懂嗎?」
「不懂。」「他抓到我和另外兩個男孩子在床上。」
「什麼?」「我和另外兩個男孩子,你知道我還住過少年感化院嗎?我住了兩年!」他咬咬牙,從齒縫裡吸氣。完全不相信她所說的了。「或者,」他說:「你還生過私生子?販過毒?殺過人?放過火?」她跳起來,絕望的看著他。
「你不相信我說的,是不是?你不相信我是個壞女孩?你不相信我是個魔鬼!你不相信我會讓你毀滅?你不相信我會帶給你不幸?」「你為什麼那樣怕你自己?你為什麼那樣怕愛與被愛?你為什麼一定要自認是魔鬼?」他反問,咄咄逼人的。「好吧!就算你是魔鬼,我已經愛上你這個魔鬼了。你再告訴我幾千件幾萬件你的魔鬼行為,都沒有用了。魔鬼?」他沉思著。「你是魔鬼天使,我哥哥說的。」
「你哥哥?」她一怔。「他怎麼知道我是魔鬼還是天使?我又不認識你哥哥!」「你馬上要認識了!」「為什麼?」「我要帶你去見他!」他捉住了她的手臂,誠摯的望著她的眼睛。「曉霜,請你不要逃開我!」
「傻瓜!」她粗聲大叫。「請你逃開我!你懂嗎?我不要帶給你不幸!我不要傷害你!我不要讓你痛苦!我不要謀殺你!如果你聰明一點,躲開我!你懂嗎?躲得遠遠的!在我的魔鬼爪子露出來以前,你逃吧!」
「你嚇不走我!」他抓住她的手,撫摩她那纖長白皙的手指。「你有雙最美麗的小手,這雙手不屬於魔鬼。我看不到魔鬼爪子。世上只有一個女人是魔鬼,那女人害得我大哥沉淪苦海,多少年不得翻身,你——你的道行還不夠深!」
她微蹙著眉,困惑的望著他。她的好奇心被引出來了,她忘記了自己是不是魔鬼的這回事。她沉吟的說:
「你常常提起你大哥,他到底有個什麼故事?」
「你要聽?」他問。「是的。」她的眼睛閃亮了,充滿了急迫的好奇。
「我可以講給你聽,但是有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