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蒲公英是很便宜的花呀!路邊都可以采一大把!山腳下就長了一大片,說不定他就從山腳下採來的!」
她不語,站在那兒默默沉思。雨絲灑在她那絲巾上,絲巾已經濕透了,好半晌,她抬起頭來,忽然發現老趙還站在旁邊,她揮揮手說:「你去屋裡吧,別淋了雨受涼,我站站就走了。」
「好的,小姐。」老趙順從的說,那寒風顯然已使他不勝其苦,他轉過身子,又佝僂的,顛躓的,向他那棟聊遮風雨的小屋走去。丹楓望著他的背影,心裡朦朧的想著,這孤獨的老人,總有一天,也要和這些墓中人為伍,那時,誰來吊他?誰來祭他?由此,她又聯想起,所有的生命都一樣,有生就必有死,從出世的第一天,就注定要面臨死亡的一天!那麼,有一天,她也會死,那時,誰又來祭她?她望著那墓碑纍纍,聽著那風聲颯颯,看著那雨霧蒼茫,不禁想起紅樓夢中的句子:「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她想著,一時間,不禁感慨萬千。浴著寒風冷雨,她竟不知身之所在。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低頭一看,她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的,把那一束蒲公英的殘瓣,扯下來灑了一地。墓碑上、台階上、欄杆上……都點點紛紛的綴著黃色的花瓣,她又想起紅樓夢裡的句子:
「……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杯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
她覺得心中隱隱作痛,某種難言的淒苦把她捉住了。她忍不住用雙手握緊了墓前的石碑,她閉上眼睛,無聲的低語:
「碧槐,碧槐,請你助我!」
睜開眼睛,墓也無語,碑也無言。四周仍然那樣靜靜悄悄,風雨仍然那樣蕭蕭瑟瑟。她長歎一聲,把手裡的殘梗拋向了一邊,對那墓碑長長久久的注視著。心裡朦朦朧朧的思索著那束蒲公英。是誰送過花來?是誰也為碧槐憑弔過?除了他,還有誰?但是,他為什麼獨自一個人來?如果他要來,大可以約了她一起來啊!那麼,他不敢約她了。為什麼?是內疚嗎?是慚愧嗎?是怕和她一起面對碧槐的陰靈嗎?碧槐,碧槐,你死而有靈,該指點你那迷失的妹妹啊!墓地有風有雨,卻無回音。她再黯然輕歎,終於,轉過身子,她慢騰騰的消失在雨霧裡了。一小時以後,她已經坐在一家咖啡店裡,啜著那濃濃的、熱熱的咖啡了。她斜靠在那高背的皮沙發椅中,沉思的望著桌上的一個小花瓶,瓶裡插著枝含苞欲吐的玫瑰。她望望玫瑰,又看看手錶,不安的期待著。她神情落寞而若有所思。半晌,有個少婦匆匆忙忙的走進了咖啡館,四面張望找尋,終於向她筆直的走了過來。她抬起頭,喜悅的笑了。
「對不起,亞萍姐,又把你找出來了。」她說:「坐吧,你要不要吃一點點心?雞批還是蛋塔?」
「不行!」那少婦坐了下來,脫掉外面的呢大衣,裡面是件紅色緊身衫,和黑呢裙子。她身段豐滿而氣度高貴。「我正在節食,你別破壞我。我只要一杯黑咖啡。你知道,像我這個年齡,最怕發胖。」「你和姐姐同年!」她感慨的說。「如果姐姐活著,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怕發胖?」亞萍注視了她一眼,那小匙攪著咖啡,溫柔的說:
「丹楓,你還沒有從碧槐死亡的陰影裡解脫出來嗎?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你不要再悲哀了,好不好?我知道你們姐妹與眾不同,從小失去父親,母親再嫁,你們比一般姐妹更相依相近。但是,人死了就死了,活著的總要好好的活下去!丹楓,你說吧,你又想起什麼事要問我了?我不能多坐,我家老公馬上要下班,兩個孩子交給傭人也不放心……」
「我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亞萍姐。」丹楓急急的說。「我只想再問一件事!」「我所知道的,我已經全告訴你了,丹楓。」亞萍喝了一口咖啡,微蹙著眉梢說:「自從畢業以後,碧槐和我們這些同學都沒有什麼來往,那時大家都忙著辦出國,同學間的聯繫也少,何況,她念到大三就休學了……」
「什麼?」丹楓驀的一驚。「她念到大三就休學了?她沒有念畢業?」「我沒告訴過你嗎?」亞萍驚愕的說:「我記得我告訴過你。」「不,你沒說過。」她望著瓶子裡的玫瑰花。「她為什麼休學?」「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亞萍用手托著腮,有點兒煩惱。「丹楓,早知你會這樣認死扣,這樣打破砂鍋問到底,你在英國寫信給我的時候,我就該不理你。」
「你會理我,高姐姐,」丹楓柔聲的說:「你是碧槐的好朋友,我從小叫你高姐姐,你不會不理我!」
「小鬼!」亞萍笑罵了一聲。「我拿你真是沒辦法。我和你姐姐最要好的時候,你還沒出國,你出國之後,你那個姐姐就變啦!」「變成怎樣啦?」「變得不愛理人了,變得和同學都疏遠了。丹楓,我說過,你要知道她的事,只有去問她的男朋友!她愛那個T大的真愛瘋了,成天和他在一起。她和同學都有距離,那時,趙牧原追她追得要命……」「趙牧原?」她喃喃的念。
「體育系那個大個子,碧槐給他取外號,叫他『金剛』。他現在也結婚了,我前不久還遇到他,你猜怎麼,他那個太太又瘦又小,才齊他的肩膀。」
「趙牧原——」丹楓咬著嘴唇。「他住在什麼地方?你有沒有他的地址?」「丹楓!」亞萍阻止的叫。「你不能把我們每個同學都翻出來哦!趙牧原已經結了婚,人家生活得快快樂樂的,你難道還要讓那個新婚的太太,知道她丈夫以前為別的女人發瘋過?丹楓,你不要走火入魔,好吧?總之,我跟你打包票,趙牧原跟你姐姐的死,毫無關係!」
「好吧,」丹楓忍耐的說:「你再說下去!」
「說什麼?」亞萍驚覺的問,看看手錶。「我該走了,還要給老公做晚餐。一個女人結了婚,什麼自由都沒有了!」
「高姐姐!」丹楓柔聲叫,雙目含顰,眉端漾滿了輕愁薄怨,聲音裡充塞著悲哀和傷懷。「你在逃避我!你想躲開我!你不是以前那個熱情的高姐姐了。」
她語氣裡的悲哀和傷感把亞萍給抓住了,她凝視著丹楓,在她那輕愁輕怨下軟化了,丹楓勾起了她所有母性的溫柔與熱情,她忍不住就急切的解釋起來:
「丹楓,別這樣說!你看,你一打電話給我,我就來了。我還是以前的高姐姐,和碧槐一起帶著你划船游泳的高姐姐!好吧,丹楓,你說你想再問我一件事,是什麼事呢?」「你記得,姐姐有記日記的習慣?」
「是的。」「她死後,那些日記本到什麼地方去了?」
亞萍蹙著眉沉思。「我不知道,」她想了想。「可能在她男朋友那兒,她死後所有的東西,都給那個人拿走了。」
丹楓點點頭,用手下意識的扯著那瓶玫瑰花的葉子。
「我真的該走了!」亞萍跳了起來,看看丹楓。「你不走嗎?」
「我要再坐一下。」丹楓說,對她含愁的微笑著。「謝謝你來,高姐姐。」亞萍伸手在她肩上緊握了一下,誠懇的凝視著她,然後,她俯下身子,真摯而熱心的說:
「聽我一句忠告,好不好?」
「你說!」「別再為碧槐的事去尋根究底了,丹楓。反正她已經死了。你就是找出了她自殺的原因,她也不能再復活一次了。讓它去吧!丹楓,你姐姐生前最疼你,如果她知道你為她如此苦惱,她泉下也會不安的。是不是?」
她不語。眼光定定的望著手裡的玫瑰花,她已經把一朵玫瑰,扯成了亂七八糟。她細心的把花瓣一片片的扯下來,再撕成一條一條的,她面前堆了一小堆殘破的花塚。然後,她就開始撕扯那些葉子。亞萍再看了她一眼,歎口氣,低聲的說:「如果當初,她跟你們去英國,大約就不會發生這件事了。一切都是命運,你認了命吧!」
她咬緊牙關。「什麼意外都可能是命運,」她從齒縫裡說:「自殺決不是命運!一個人到要放棄生命的時候,她已經是萬念俱灰了。」她撕扯著花瓣。「奇怪,法律從來不給負心的人定罪!如果發生了一件車禍,司機還難逃過失殺人罪!而移情別戀呢?法律上從沒有一個罪名,叫移情別戀罪!」
亞萍拍拍她的肩膀。「別想得太多,丹楓。法律只給人的行為定罪,不給人的感情定罪。」她凝視著手裡的花瓣,默然不語。亞萍再望了她一眼,終於說了句:「我走了!」她目送亞萍離去,坐在那兒,她有好一會兒都沒移動身子。咖啡館裡的光線暗淡下來了,屋頂的吊燈不知何時已經亮了。她繼續坐在那兒,不動,也不說話。半晌,她才慢吞吞的站起身子,走到櫃檯前面的公用電話邊,她撥了一個號碼。「喂,江淮嗎?我是丹楓。」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