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念蘋坐在她身邊,淚水盈眶。「差不多有兩個多月了。前一個月,你住在醫院裡,後來,我們把你搬回家來,照顧起來方便些。這位王小姐,已經整整照顧你兩個月了。」
哦,只有兩個月!並不是幾千幾百萬年!她皺起眉頭,極力思索,什麼都想不起來。再深入的去凝想,她整個腦袋就像撕裂般的疼痛。「我——生了什麼病?」她困惑的問。
什麼病?念蘋瞪視著她,原來她已經記不起來,原來她都忘了!幸好她記不起來,幸好她都忘了!念蘋深吸了口氣,囁嚅的回答:「是……是……是一場嚴重的腦炎。」
「腦炎?」她蹙眉。「怪不得——我腦子裡像燒火一樣。」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寒假——過去了吧?」
「放心,我們已經幫你辦了休學,你只差一份研究報告,以後可以再補學分。」「哦!」她閉上眼睛,累極了,累得不想說話,累得不想思想,眼皮沉重得像鉛塊,只是往下墜。她含糊的、口齒不清的又問了一句:「爸爸呢?」
念蘋沉默了兩秒鐘。「他去醫院了。是他把你救過來的,為了你,他幾天幾晚都沒有睡……他盡了他的全力……」她忽然住口,發現她已經睡著了。初蕾這一覺睡得又香又沉,睡了不知道多久。然後,她又醒了,她的意識逐漸恢復的時候,她聽到有人在她床邊低低的談話。她沒有睜開眼睛,只是下意識的去捕捉那談話的音浪:「……她什麼都不記得了。」是母親的聲音。「我告訴她,她害了腦炎。」「她——有沒有再提起致文?」是父親的聲音。那聲音低沉而瘖啞。「沒有。她只問起你。對別人,她一個字也沒提。」
父親默不作聲。「或者我們可以瞞過去。」母親小心翼翼的說:「她高燒了那麼久,會不會失去那一部份的記憶?」
「我很懷疑。」父親低哼著,忽然警告的說了句:「噓!別說了,她醒了!」初蕾眨動著睫毛,睜開眼睛來。父親的臉正面對著自己,眼睛深深的凝視著她。怎麼?爸也老了!他的眼角都是皺紋,他的面頰憔悴得像大病初癒,他的鬢邊全是白髮。他老了!他不再是那個風度翩翩、具有男性魅力的中年醫生了。為什麼?只為了她大病一場?可憐的爸爸!可憐的媽媽!
「爸爸,」她低低的叫,嘗試要給父親一個微笑。「對不起,我讓你操了好多心!」夏寒山心頭驀然一痛,眼眶就發熱了,他握緊了女兒的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是的,她都忘了!她什麼都記不得了,她昏迷時呼喚過的名字,她現在都記不得了。可能嗎?上帝會如此仁慈的給她這「遺忘症」嗎?他懷疑。他更深刻的注視著她。「爸,」她疑惑的看著父親那濕潤的眼角。「我一定病得很厲害?是不是?我把你們都嚇壞了?」
「初蕾,」寒山用手指撫摸她的面頰,她那消瘦得不成形的面頰。她的聲音哽塞。「我們差一點失去了你。」
哦,怪不得!她的睫毛閃了閃,陷入一份深深的沉思裡。記憶的深處,有那麼個名字,那麼個又親切又關懷的名字!她衝口而出:「致文呢?他為什麼不來看我?」她忽然興奮了起來,生命的泉源又充沛的流進了她的血液裡,奇跡似的燃亮了她的眼睛。她急促而熱烈的說:「媽,你去叫致文來,我有話要跟他說,我有好多話要跟他說!你去叫致文來!」
念蘋楞住了,臉色慘白。
「致文?」她楞楞的問。
「是的,致文哪!」興奮仍然燃燒著她,她伸手抓住了母親的手。「你打電話去找他!別找錯了,是致文,不是致中!那天早晨,我打電話叫他來,我就是有好多話好多話要對他說,後來……後來……後來……」
她的眼睛睜大了,定定的看著天花板。後來怎樣了?後來怎樣了?後來怎樣了?那記憶的齒輪又開始在腦海裡瘋狂的旋轉。那記憶是一架風車,每扇木板上都有個模糊的畫面,那風車在旋轉,不停的旋轉,週而復始的旋轉,那畫面越轉越清晰,越轉越鮮明:父母的爭執,姓杜的女人,雨婷和致中,水源路上的奔馳,杜家客廳的一幕,父親打了她耳丕她奔出那客廳,以至一躍下水……
「媽媽!」她狂喊,恐怖的狂喊,從床上直跳了起來。「媽媽!」念蘋一把抱住了初蕾,把她緊緊的、緊緊的擁在胸前。她知道她記起來了,但是,她記住了多少?她用手壓住初蕾的頭,啜泣的搖撼著她,像搖撼一個小嬰兒。她吸著鼻子,含淚的說:「別怕!別怕!都過去了。初蕾,就當它是個噩夢吧,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只是,傻孩子,你既然想起來了,我就說,以後再有不如意的事,你怎麼樣都不可以尋死!千不管,萬不管,你還有個媽媽呀!」
尋死?她腦中有些昏沉,尋死?她何嘗要尋死?她只是慪極了,氣極了,氣得失去理智了,才會有那忘形的一跳。那麼,記憶是真實的了,那麼,記憶並沒有欺騙她了,她推開母親,倒回到枕頭上。「我真的跳了水?」她模糊的問:「是真的了?我從橋上跳下水去?不,」她轉動眼珠:「我不是自殺,我是氣昏頭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往水裡跳!」她的眼光和夏寒山的接觸了。她就定定的望著夏寒山,夏寒山也定定的望著她。一時間,屋子裡是死一樣的沉寂。父女兩個默默的對視著,在這對視中,初蕾已經記起了在杜家所發生的每一件事,記起了自己說的每一句話,記起了那絲絲縷縷和點點滴滴。她凝視著父親,這個被她深愛著、崇拜著、敬仰著的男人!她凝視著他,只看見他沉痛的眼神,憔悴的面龐,和鬢邊的白髮。
寒山迎視著女兒的目光在她的眼睛裡,他看出她已經記起了每一件事,他無從逃避這目光,無從逃避她對他的批判。他打過了她,他已經不再是她心目中的偉人,他打碎了她的幻想,甚至幾乎打碎了她的生命!現在,她用這對朗朗如晨星的眸子注視他,他卻無法窺探出她心中的思想。
父女兩個繼續對視著。
好久好久之後,初蕾輕輕的抬起手來,她用手輕觸著父親的面頰,輕觸著他那長滿鬍髭的下巴,她終於開了口,她的聲音深沉而成熟:「爸爸!原諒我!」寒山用牙齒緊咬住嘴唇,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他想講而講不出口的話啊!他呆看著她。
「原諒我!」她繼續說,聲音成熟得像個大人,她不再是個任性的小女孩了。「我那天的表現一定壞極了,是不是?壞得不能再壞了,是不是?你們寵壞了我,使我受不了一點點挫折。對不起,爸爸,我希望我沒有闖更大的禍!」她的手勾住了寒山的脖子,用力的把他拉向了自己,她哭著喊了出來:「我愛你,爸爸!」寒山緊摟住初蕾,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在一邊呆站著的念蘋,也忍不住淚如雨下。一時間,屋裡三個人,都流著淚,都唏噓不已。都有恍如隔世、再度重逢的感覺。
經過這一番折騰,初蕾又累了,累極了。但是,她的神志卻非常清楚。寒山抬起頭來,細心的拭去她面頰上的淚痕,他仍然深深的凝視著她,低低的,柔聲的,歉然的說:
「初蕾,你一直是個好孩子,一個善良而純潔的好孩子,我抱歉——讓你發現,成人的世界,往往不像想像中那麼美麗。」初蕾仰躺在那兒,眼睛一瞬也不瞬。
「那要看——我們對美麗這兩個字所下的定義,是不是?」她問。寒山輕歎了一聲,是的,這孩子被河水一沖,居然沖成大人了,她那「童話時期」是結束了。他不知道,對初蕾而言,這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許多時候,「幸福」的定義,也和「美麗」一樣,從不同的角度看,會有不同的答案。
初蕾望著父親,她還有許多問題要問,兩個多月以來,她的生命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這兩月間到底有些什麼變化?父親還要和母親離婚嗎?那個姓杜的女人怎樣了?致中和雨婷又怎樣了?致文呢?致文該是最沒有變化的一個人,但是,他為什麼不來看她?難道,他出國去了?是了!那天在杜家,她也曾對致文大肆咆哮,她是那麼會遷怒於人的!她氣走了致文?又一次氣走了致文?她的眼珠轉動著,心臟在怦怦跳動。「初蕾,」寒山在仔細「閱讀」著她的思想。「我知道,你有幾千幾百個問題要問,但是,你的身體還很弱,許多事也不是三言兩語講得清楚。你先安心養病,等過幾天,你的精神恢復了,我們再詳細談,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