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怎麼樣?」她問。
「我就……我就跳海!」他衝口而出。
她大為意外,睜大了眼睛。她不相信的瞪著他。他鼓著腮幫子,臉漲得通紅。大約他自己也沒料到會衝出這樣一句話,竟尷尬得無地自容了。她眼看他那漲紅的臉,和那後悔不迭的樣子,再也忍不住,就噗哧一聲笑了,淚珠還掛在面頰上呢!他瞪她一眼,背過身子,嘴裡嘰哩咕嚕的說: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你又在說什麼粗話?」她問。
他抬頭去看天空。「沒,沒有。」他說:「我只動了動嘴唇。」
「哼!」她又哼了一聲,這一聲「哼」裡,已經充滿了溫情與笑意了。「好了!」他粗聲說:「你鬧夠了吧?鬧夠了我們就游水去!」
「我鬧夠了嗎?」她又氣又笑。「你弄弄清楚,是你在鬧還是我在鬧?」「好了!好了!」他不耐煩的皺起眉。「不管是你在鬧,還是我在鬧,都該鬧夠了!」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我們游泳去吧!」「我不去!」她摔開了他。「怪沒面子的!」
「唷!」他怪叫:「你又不去了?那你要幹什麼?」
「我還是回家去!」她要往更衣室走。
他再度攔住了她。「你敢!」他說,眉毛一聳,又原形畢露。「你最好不要把我惹火了!」她一怔,站住了。笑意從她的眼底隱沒,她站在那兒,像一座冰冷的石像,她的眼珠悲哀而無助的停在他臉上,她的聲音變得幽冷而淒涼:「我懂了。」她說。「你懂什麼了?」他不解的問。
「你永遠不可能改變!你是個暴君,是個自我中心的人,你根本不適合交女朋友!你不懂溫柔,不懂體貼,不會代別人去想!你也不需要女朋友,你需要的,是個言聽計從的女奴隸!可是,我不可能當你的女奴,我自尊太強,你……你……你選錯人了!」她一口氣說完,就直衝進更衣室裡去了。
他呆站在那兒,默默的回味她這篇話,思索這篇話,烈日直射著他,他卻動也不動。然後,他看到她換好洋裝,從更衣室裡走出來了。她似乎根本沒看到他,掠過他的身邊,她往海濱浴場的大門走去。「等一下!」他命令的喊。
她微微悸動,卻自顧自的走,充耳不聞。
他衝上前去,伸手扳住她的肩。
她回過頭來,看他。「要動武?」她問。他凝視她,眼底是一片苦惱。他動了動嘴唇,無聲的說了兩個字,她不懂他的意思,困惑的望著他,問:
「你說什麼?」他再動了動嘴唇。「我聽不見。」於是,他低低的說了出來:
「我改。」她屏息片刻,呆望著他。
「我改,」他重複了一遍。「你罵得對,我改。」他的聲音低得像耳語:「不要走,給我機會。」
她發出一聲熱烈的低喊,儘管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卻忘形的投入了他的懷裡,用手抱住他的腰。她把面頰依偎在他那赤裸的,被太陽曬得發燙的胸膛上,一迭連聲的說:
「我們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他擁住她,伸手摸她那剛沖洗過的短髮,喃喃的說:
「我保證,我會改好,一定改好!以後不發脾氣,不打架,不亂罵人,也不——讓你生氣!」
她貼緊他,心中一片感動,一片歡愉。是的,他改,他會改……他們會永遠恩恩愛愛……
但是,真的嗎?暑假的最後兩天,卻又發生了一件不可原諒的事情。
第六章
事情還是初蕾引起來的。只因為那天早晨她很無聊,只因為天氣太好,只因為她看到天邊有一片浮雲,樣子像極了一匹威武的白馬,只因為她心血來潮……說了這麼一句:
「我想騎馬。」於是,致中帶她到了馬場。
初蕾從沒騎過馬,也從不知道台灣有馬場,更不知還有馬論小時出租。當那匹棕色馬被拉到她面前時,她像個小孩般興奮,拍撫著馬的鬃毛,她和那教練談得熱心:
「它叫什麼名字?」「安娜。它是匹母馬。」
「哦,你們為什麼給它取外國名字,多不順耳!」
「因為它是西洋種呀!」教練笑著說:「它是進口的,來的時候才兩個月大。」「現在它多大?」「六歲了。」「噢,它是匹老馬了!」
「不,應該說正在盛年,一匹馬可以活到二十幾歲。它的健康情形很好,我看,活二十幾年沒問題!」那教練熱心的解釋,他的個子很小,有一張討人喜歡的娃娃臉,滿身的活力與幹勁。他拍拍馬的背脊。「你不要怕它,它很溫馴,是所有馬匹裡最溫馴的一個。你可以跟它說悄悄話,它喜歡聽!」
「是嗎?」初蕾高興的問,立即俯頭在馬耳邊說了一大堆話,那匹馬真的點頭擺耳掀尾巴,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初蕾樂極了,抱著馬脖子就給它一個擁抱,馬也乖巧的用頭在她身上摩擦,她喜悅的叫了起來:「它喜歡我,你瞧,它喜歡我!」「它還喜歡吃方糖。」教練說,放了兩塊方糖在初蕾掌心中。「你餵它。」初蕾把方糖送到馬鼻子前,那匹馬立刻伸出舌頭,從她掌心中舔去那兩顆方糖,還意猶未盡的繼續舔她,她歪著頭看它,越看越樂。「它有表情,你覺不覺得?」她問教練。
「豈止有表情,它還有思想。」
「你怎麼知道?」致中大踏步的走上前來,板著臉,他一本正經的望著教練,粗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你們是計時收費,是不是?」
「是呀!」「談話時間算不算在內?」
那教練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的把韁繩交在初蕾手中,看了看表,簡單的說:「現在開始計時!」說完,他轉身就走進他的小屋裡去了。
初蕾瞪著致中,心裡有一百二十個不滿。
「致中,你這人相當不近人情,你知不知道?」
「初蕾,」他凝視她:「你到底是要騎馬,還是要談馬?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情,我是個窮小子,我的職業,說得好聽是助理工程師,說得不好聽,就是工頭。我每個月薪水有限,假期也就這麼幾天。為了陪你,我已經貢獻了我所有的時間和金錢。如果你要騎馬,你就騎馬,但是,你要花了我的錢去和別人『談馬』,我不當冤大頭!」
「你……」她有些沮喪,有些敗興,有些生氣。「你怎麼這樣沒情調?如果你嫌我花了你的錢……」
「我一點也沒有嫌!」他很快的接口。「我只是告訴你事實。我一生從沒有對任何一個女孩這樣遷就過,你最好不要……」「最好不要惹火你,是不是?」初蕾挑著眉毛問。
「是。」他居然回答。她抬起頭來,愕然的睜大眼睛還沒開口,致中已經一拉馬韁,簡單明快的說:「上馬吧!」她再看他一眼,強忍下心中的不滿,走過去攀那馬鞍。她覺得,自己竟然有些怕他了,怕他的火爆脾氣,怕他的掀眉瞪眼,怕他在人前不給她面子……而最怕的,還是吵架後那種刻骨的傷心。她不再說話,扶著馬鞍,她費力的往上爬。頭一次騎馬,心裡難免有點緊張,她爬了半天,就是爬不上去,她嘴裡開始輕聲嘰咕:「咦,奇怪,怎麼它不跪下來,讓我好爬上去!」「你以為它是什麼?」致中笑了。「是大象?還是駱駝?它還會對你下跪?」他扶住了她的臀部,把她往上用力一推:「上去吧!」他的笑容使她心情一寬,喜悅又流蕩在胸懷裡。借他那一推之力,她的身子凌空而起,她一手扶著馬鞍,另一手抓牢馬韁,對著馬背就瀟灑的一跨,完全是電影上學來的「招術」,她自己覺得那動作一定又優美又瀟灑又帥,她的頭微向上揚,準備漂漂亮亮的坐下來,再漂漂亮亮的「馳騁」一番。誰知道,她一坐之下,只覺得什麼東西猛撞了自己的屁股,疼得她直跳,而那「溫馴」的馬驟然發出一聲長嘶,她就覺得像大地震似的,在還沒鬧清楚是怎麼回事以前,已經摔到地下去了。「哎喲!」她坐在地下直哼哼:「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致中揚了揚眉毛。「你太笨了,就這麼回事!」
「胡說!是你推得太用力了!」她打地上爬起來。「不要你幫忙,我自己來!」「好!」他乾脆往後退了兩步,雙手抱在胸口,一副「看好戲」的樣子。她彎腰俯在馬耳朵邊,開始對它說悄悄話:
「安娜,你乖乖的讓我騎,給我點面子,我待會兒買一大包方糖給你吃!」那馬一個勁兒的點頭,用右前蹄踏著泥土,顯然,它已經接受了「賄賂」。於是,初蕾像愛撫小狗似的又愛撫了它半天,這才小心翼翼的踏上那馬鐙。誰知道,這一次,那馬根本沒有容她上鞍的機會,就後蹄騰空,表演了一手「倒立」,初蕾「哎喲」一叫,又摔到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