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大吼大叫,讓她休息一下,我們到外面去談談!」他把殷振揚拉到病房門外。門外是走廊,有長沙發供人休息,他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殷振揚的臉色變了。「怎麼?」他低聲問:「她到底是什麼病?送進醫院來的時候,醫生不是說沒什麼要緊,只是貧血和疲勞過度,休息兩天就可以出院嗎?怎麼現在更瘦了?臉色更壞了?怪不得我媽說,有病千萬別住醫院,一住醫院,就沒病變小病,小病變大病,大病翹辮子……」
「喂喂喂,」關若飛說:「你講點吉利話行不行?」
殷振揚慌忙住了口。「我今天和醫生詳細談過了,」關若飛說:「她身體上確實沒什麼很嚴重的病,但是,四天來,她什麼都不吃,只要勉強她吃東西,她立刻吐得天翻地覆。醫生說,她在潛意識的抗拒生存,換言之,她在下意識的自殺。醫生要你同意,如果明天情況還不能改善,要把她轉到台大精神病院去。」
殷振揚張大了嘴。「為什麼要我同意?」他問。
「因為你是她唯一的親屬。」
殷振揚怔了幾秒鐘,然後,他重重的一拍大腿,從椅子上直跳起來,嚷著說:「醫生不知道她的病根,我知道!你別急,我去把那個他媽的喬書培找來,保管她百病全消!你不要吃醋,老實告訴你,我這個妹妹從六歲起就愛上了那個傢伙,愛得個天翻地覆死去活來……只有他有辦法,我找他去!」他往外就沖。
關若飛一把拉住他,把他拖了回來。
「你慢一點!」他急急的說:「你不要操之過急,說不定弄巧反拙。我剛剛已經向她示意過了,我說要把喬書培找來,誰知我不提喬書培還好,一提到他,采芹就眼睛發直,神色大變,跳起來說要跳樓……我看,找喬書培也沒用,搞不好,反而會送掉她的命!」殷振揚的眼光直射在走廊的盡頭。
「不找也不行了。」他喃喃的說:「他自己找了來了!」
「誰?」關若飛驚愕的抬起頭。
「除了喬書培還有誰?」
是的,喬書培來了,他正從走廊的那一頭,急急的直衝過來,他滿頭大汗,臉色發青,下巴上全是鬍子渣,滿頭亂髮,一臉的憔悴和焦灼,眼睛裡佈滿了血絲,手裡緊握著一封信,他一下子就停在關若飛和殷振揚面前了。
「她……她……她怎樣了?」他結舌的、驚悸的、恐慌的問。「不太好。」關若飛搖了搖頭,直視著他。
喬書培往病房裡就沖,關若飛把他一把拉住。
「不要進去!」他警告的說:「你會殺掉她!」
他站住了,面無人色。「她到底怎樣了?」「她不想活了!」殷振揚插口說,他說得簡單而明瞭:「四天以來,她什麼東西都不能吃,吃什麼吐什麼,醫生說要送精神病房。她也不要見你,聽到你的名字她就要跳樓。」
喬書培怔在那病房門口,一動也不動的呆立著。半晌,他一咬牙,又往病房裡衝去,關若飛立刻攔在房門口,對他深深搖頭,嚴肅而誠摯的說:
「當心,喬書培,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你這一進去,說不定會造成不可收拾的後果。你最好想想清楚,你有把握能喚回她生命的意志嗎?」喬書培靜靜的瞅著關若飛,他的眼睛發紅,聲音沙嗄而瘖啞:「如果連我都無法喚回她生命的意志,恐怕就再也沒有人能喚回了,是不是?」「是。」關若飛簡潔的說:「但是,別忘了,造成她這種局面的也是你!」有個護士捧著一盤食物走過來了,食物盤裡是一碗藕粉,一杯牛奶,她看看攔在病房門口的三個男人:
「請讓一讓!」她說。喬書培回過神來,他盯著那食物盤。
「你們不是說,她什麼都吃不下去嗎?」
「是呀!」護士小姐接了口:「可是,總得試著讓她吃呀!再不吃怎麼行呢?鐵打的人也禁不起餓呀!」
喬書培死盯著那食物盤,心底有根細細的線,在猛然抽動,他從某種記憶底層的痛楚裡,驀然驚覺過來:「交給我!」他說,接過食物來,他注視著護士,眼光閃爍:「她能吃水果汁嗎?」「她能吃任何東西,只要她吃了不吐出來!」
喬書培飛快的把食物盤放在關若飛手上,飛快的說了句:
「你幫我拿一拿,我馬上就來。」
他飛快的轉過身子,飛快的奔向樓梯,飛快的消失了身影。關若飛和殷振揚面面相覷,殷振揚喃喃的說了句:
「糟糕!我看這個人也要送精神病院!」
喬書培回來了,手裡握著杯水果汁,黃黃的,像蜂蜜般的顏色,他把那杯水果汁放在餐盤中,把手裡的幾張縐縐的信箋豎在杯子上,他細心的佈置那餐盤,好像他要畫「靜物」畫似的。關若飛和殷振揚再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終於,他戰戰兢兢的捧著那餐盤,走進了病房。關若飛和殷振揚情不自禁的跟在他後面。
他徑直走向病床。采芹正闔目而臥,蒼白瘦削得幾無人形。聽到腳步聲,她連眼皮都沒動一動。
「采芹!」他低啞的說:「我給你送東西來吃了!」
她如遭雷擊,整個人都驚跳了起來,迅速的,她睜開了眼睛,死瞪著他,震顫著說:
「他們還是把你找來了!我說過不要見你,我說過!」
「不是他們把我找來的,」他鎮靜而低沉的說,喉嚨發緊,眼眶發熱,聲音卻堅定而清晰。「是我自己找來的。我一個晚上跑了好多地方,我先去喜鵲窩,他們說你四天沒上班,我再去綠珊瑚,他們說你也四天沒來,叫我去『夢湖』咖啡廳試試,我又去了夢湖,又沒找到,我再折回到喜鵲窩,有個小弟才告訴我,你那天晚上暈倒了,他曾經幫關若飛叫計程車送你到中華開放醫院來,於是,我就趕到醫院裡來了!」
她死死的瞪著他,似乎在竭力和自我掙扎,然後,她就蹙緊眉頭,用力閉上了眼睛。
「你還找我幹什麼?」她的聲音裡夾雜著深切的痛楚。「我已經不是你的了。我也不想再見到你!」
他在床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手裡還端著那個托盤。
「我在醫院門口買到一杯甘蔗汁。」他低聲說。聲音好柔好細好深沉。「你知道甘蔗汁漲價了嗎?要六塊錢一杯了。我找了半天,只找到三塊錢,我說──我買半杯吧!他居然給了我一滿杯……」他的聲音哽住了。「你瞧,這還是一個有人情味的世界,是不是?」采芹不由自主的睜開了眼睛,淚水瘋狂的從眼角流下去,濡濕了她的頭髮,她吸著鼻子,掙扎著說:
「你……不要這樣子,你……把我弄哭。」
「對不起,」他也吸著鼻子。「你是要先和我共飲一杯甘蔗汁?還是先看一封信?」「一封信?」她愕然的問:「什麼信?」
他把信箋豎在她眼前,讓她去念那上面的字跡,她努力張大眼睛,集中視線,吃力的去看那文字,只看了兩段,她已經喘不過氣來了:「不行,我看不清楚,你念給我聽!」
「好。」他把托盤放在桌上,拿起那封信,他開始低聲的、仔細的、清晰的念著那封信,她一動也不動的躺著,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他終於把那封信念完了,包括那段「又及」:「采芹和我談到那張畫像裡的彩霞,她曾說,那是黃昏後的彩霞,因為黃昏後就是黑夜。請代我轉告她,黃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樣的。反正,那是你們的『彩霞』。對一對真心相愛、終身相守的情侶來說,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他放下信箋,注視著采芹。采芹那含淚的眸子,閃亮得像天際的星辰,她整個面龐,都綻放著無比美麗的光彩。她嘴裡喃喃的背誦著:「對一對真心相愛、終身相守的情侶來說,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她大大的喘了口氣,望著書培,喜悅而崇拜的叫著:「噢,書培,他是個多麼偉大,多麼偉大的父親啊!」書培含淚凝視她。「我只有一點點懷疑……」
「懷疑什麼?」「他會不會嫌你這個兒媳婦太瘦了!」
「噢!」她叫,熱烈的握住他的手。「給我那杯甘蔗汁!我又餓又渴!我要好起來,我要馬上好起來!」
他捧住那杯甘蔗汁,扶起她的身子,望著她如獲甘霖般,一口氣喝了下去。她沒有嘔吐,她一點也沒有嘔吐。他的眼睛濕漉漉的,憐惜的、專注的、深切的停在她的臉上。
關若飛悄悄的拉了拉殷振揚的衣袖,這間房間裡,再也不需要他們兩個人了。不受注意的,輕輕的,他們退出了房間,帶上了房門。采芹和書培沒有注意任何人的來往和離去,他們只是那樣深深的含淚相視,兩人的眼光緊緊的交織著,彼此注視著彼此,彼此研究著彼此,彼此吞噬著彼此,彼此包容著彼此……一任時間靜靜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