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沒有注意她的臉紅,他在認真的想回答這問題,認真的分析她和采芹的不同之處。「你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典型,各有各的美麗,很難比較。像你說的,你們不是同類,如果她是只漂亮的貓,你就是只──漂亮的狗!」「啊呀!」她大叫,笑著:「你繞著彎兒罵人!我看啊,你倒像只──漂亮的黃鼠狼!」
「漂亮的黃鼠狼?」他一怔,忽然會過意來,就嚷著說:「你才真會罵人哩,天下的黃鼠狼,就沒有一隻是漂亮的!」
她笑得彎下了腰。「你是僅有的一隻!」「胡說!」於是,他們都笑了起來。仲夏的夜,在他們的笑聲和歡愉裡,顯得好安詳,好舒適,好清柔。笑完了,她正色說:
「什麼時候帶我去你的小閣樓,讓我見見你那只──漂亮的貓?」「讓我安排一下。」他說。
「還需安排嗎?」她有些受傷:「她是女皇,你是內閣大臣,要晉見女皇,先要經過內閣大臣的安排。」
「你錯了!」他低歎一聲。「她膽怯,自卑,而害羞,她把你看得比神還偉大。」「把我?」她驚訝的張大了嘴:「她知道我嗎?」
「是的。」「怎麼會──」她遲疑的,又偷偷看了他一眼,就淡然一笑,拋開了這個問題。「改天,你請我和陳樵一起去!你知道嗎?陳樵和外文系那個『長髮飄飄』頗有進展呢!你應該敲他竹槓。」「我聽說了。陳樵吹得天花亂墜,說長髮飄飄和他私訂終身了,也不知道是真還是假。」
他正視她,誠懇的說:「燕青,有人說,男女之間,不可能有友誼,你相信這句話嗎?」
她看著他,默默的搖了搖頭。
「那麼,讓我們來推翻這個理論?」他認真的,坦率的,熱情的說:「我實在非常──欣賞你。」
「看樣子,我們是彼此欣賞□?」她忽然又調皮起來,笑得慧黠而閃爍。「可惜你是黃鼠狼!好,我們要做朋友,一言為定!」「一言為定!」就這樣,他和燕青之間,忽然變得友好而親熱起來,他們常在一塊兒,談文學,談詩詞,談人生,談愛情,談同學,談他的抱負,也談他的采芹。而在這段時間裡,采芹正忙著苦練她的電子琴,由於家裡沒有琴,她必須出去練,幾乎每天都要出去五小時以上,她學得認真而辛苦。這樣,到八月底,一天,她從外面飛奔而回,喜悅的投進了他的懷中,用胳膊抱著他的脖子,叫著說:
「我通過了,我得到了那個工作!」
「彈電子琴嗎?」他問,不太信任的。「你真的會彈了?別當眾出醜呵!」她對他嫵媚的微笑著。
「我彈得並不太壞,你不知道我每天練得多辛苦,幸好以前學過鋼琴,幸好我知道的曲子也多,否則我真不曉得怎麼能通過?那經理讓我坐在那兒,一口氣彈了三小時,不能有重複的調子。噢,那經理對音樂可真懂,彈錯了一個音他都會發現。」他開始正視這件事情了。
「你的工作到底是什麼性質?講來聽聽看,是樂隊中的電子琴手?」「不是的,是電子琴獨奏。偶爾也可能要跟著唱支歌。」
「哦,還要唱。不過,你的歌喉倒還可以。」他點點頭。「每天要上班嗎?」「是的。我們有兩個彈電子琴的,輪流彈,一個人會吃不消,因為,西餐廳從早上十點鐘就營業,要一直到晚上十二點。當然,並不是每小時都要彈,彈彈歇歇,每天總要彈三小時左右。」「你的意思不是說,你要從早上十點鐘,上班到晚上十二點吧?」他狐疑的問,本能的抗拒起來了。
「不會,我明天就去和另外那個電子琴手研究研究,我上早班,讓他上晚班,那麼,我每晚還是在家陪你。反正,馬上就開學了,你白天也要上課。」她急急的說,生怕他會反對。
「多少錢一個月呢?」他問。
「你決想不到。」她的臉發光,眼睛也發光。「那經理說,從一萬元一個月開始起薪,如果做得好,以後再加薪。」
「一萬元?」他直跳起來,倒吸了口冷氣。「你沒弄錯吧?只彈琴嗎?還是另有文章?為什麼出這麼高的待遇?你最好說說清楚!」「唉!」她歎著氣,溫柔的凝視他,又溫柔的吻他。「不要疑神疑鬼吧,書培。你知道,一個電子琴手是很難找的,好的琴手有高達四、五萬塊一個月的。不僅僅只彈一兩小時,他們還跑場呢!一天去好幾個地方呢!我跟你保證,那兒是最高級最高級的餐廳,一點花樣都沒有的。」
「那家餐廳叫什麼名字?」他悶悶的問。
「叫喜鵲窩。」「喜鵲窩?」他咬咬嘴唇:「最好別弄成烏鴉窩。」
她小心翼翼的看著他,微微有些兒傷心。
「你──不高興嗎?」她低聲問。「你──並不為我獲得這個工作而開心嗎?我──足足苦練了兩個月呢!」
「哦,」他回過神來,注視著采芹,他用手指輕梳著她的頭髮,望著那髮絲像水般從他指縫中滑落下去,又用手指輕輕撫摸她那小小的鼻樑,她的鼻樑並不挺,卻有個很美好的弧線。再用手指撫弄她那略嫌瘦削的下巴,她整個臉龐的輪廓,都柔美而動人,他又想畫她了。她是美麗的!他用一種驚歎的心情去想著,她實在是美麗的!隨著歲月的流逝,她似乎越來越綻放出她的光華,越來越有種成熟的韻味和飄逸的氣質。把這樣一個美麗的小東西放在一家人來人往的餐廳裡,不知道是不是很明智?他搖搖頭,歎了口氣,把她輕輕的擁在胸前。「我為你高興,采芹,我是為你高興!如果你覺得我表現得不夠熱烈,那是因為──我那男性中心的思想,使我有些兒受傷。」「受傷?」她窒息的問:「怎麼會?」
「我找了幾個月的工作,到處碰釘子,待遇都是千兒八百,你呢,一下子就找到了個上萬的工作。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噢!」她輕喚著,熱烈的抱緊了他,熱烈的依偎著他,熱烈的說:「你還在唸書呢!你還在學畫呢!你是藝術家呢!你不要用待遇去衡量人的價值,你的畫,你的才華,你的藝術根本就是無價的!我是什麼呢?我只是一個渺小的,供人消遣的彈琴的!」她仰望著他,眼底一片崇拜,一片癡情。「如果──你真的會受傷,我就──不去做那個工作了。」
他笑了,笑得稍微有些勉強。
「胡說!好不容易爭取到的工作,怎麼能不做呢?當然要去做!」「你答應了嗎?」她喜悅的叫,喜悅的吻他。「你真好,你真偉大!我一定每晚早早的回家,煮晚飯給你吃!這樣,我們就再也不用為經濟發愁了,是不是?再也不會餓得沒錢吃飯了,是不是?而且,你借陳樵他們的錢,也可以還了,是不是?」「沒想到,」他微喟著說:「我要用你的錢去還債!」
她凝視他,噘著嘴,似乎傷心了起來。
「原來──」她說:「你還跟我分彼此!原來──我們並不是一個整體!」「好了!」他故作輕快的一跺腳,粗聲說:「少跟我來這一套了!你──什麼時候開始上班?明天嗎?」
「不。」她笑了。「要下個星期,因為──我還缺少一些行頭,今天,那經理已經先支給我三千塊,讓我去做衣服。」
哦,原來她已經領了一部份薪水了,原來她早已接受了這工作,原來她和他的「商量」根本是多餘的。他不再說話了,走到書桌旁邊,他故作忙碌的把自己埋進了書本裡。心裡卻有份隱隱的、迷茫的不安,似乎感覺到,她和他之間,有了某種無形的距離,有了片茫茫然的白霧,有了陣朦朧的輕煙……而且,這白霧輕煙正在緩慢的擴大瀰漫中。
這種感覺,在采芹第一天去上班的時候,就變得更加具體而強烈了。由於談判失敗,另一個彈琴的只肯和采芹交替值班,換言之,他們每星期調一次班,日班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六點,晚班從晚上六點到深夜十二點。每人都值一個星期日班,再換成一星期晚班。第一個星期,就輪到采芹值晚班。至於每晚回家煮晚飯的諾言,顯然是不用再提了。
那晚,采芹穿上了那件訂做的長禮服,是件白色曳地的晚裝。軟緞的料子,閃閃的發著光,低低的領口,露出她修長美好的頸項。長長的黑髮,披瀉在她半裸的肩上,一支鑲水鑽的發針,嵌在她的鬢邊。她細掃蛾眉,輕點朱唇,淡勻胭脂……站在書培的面前,她低問:
「怎樣?我行嗎?」他瞪著她,幾乎不認識她了。從沒想到,一件衣服,一些化妝品,可以把一個女人變成另一種模樣。她站在那兒,纖細修長,苗條優美,渾身上下,都帶著種奪人的高貴,與逼人的華麗!她那細細的眉毛,她那閃亮的眼睛,她那粉紅色的雙頰和那像花瓣似的嘴唇……怎麼?這小屋突然變得寒酸了?怎麼?這些傢俱都灰灰澀澀的了?怎麼?連窗外的彩霞都失去顏色了?她在他面前輕輕旋轉了一下身子,她裙角輕揚而纖腰一握,她再問:「怎樣?我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