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動,千萬別動!」她立即站住,困惑的看著他。他飛快的支起畫架,釘上畫紙,抓起彩筆,嚷著說:
「我要留下這個黃昏,我要畫下你來,你,窗子,小花,和那彩霞滿天!」
她動也不動,連話也不敢再說,佇立著讓他畫。他立刻勾勒著線條,覺得每個細胞裡都充滿了靈感,都閃耀著繪畫的火花。握著彩筆,他進入到一個忘我的境界,用他全心靈去捕捉著這個剎那,這一剎那的美,這一剎那的艷麗,這一剎那的永恆。只一會兒,太陽落了山,那天空的顏色變了,暮色游了過來,充塞了屋子,天空那燦爛的雲彩,逐漸變成絳紫,由絳紫而變得黝暗了。他歎口氣,放下筆來,他只抓住了一部份。她奔過來,望著畫紙。他已勾出那樣一幅超凡脫俗的神韻,已經抓住了那樣超凡脫俗的美,她竟歎為觀止了。抱著他的手臂,她崇拜的低呼著:
「太美了!太好了!太偉大了!書培,你怎麼能畫得這麼好,你怎麼能捉住這個剎那,你是個天才!書培,你是的!你真是個天才!」「太快了!」他惋惜的。「再多給我二十分鐘就好了!夕陽下去得太快了!」「可是,明天還是有黃昏,是不是?」采芹仰著臉問。「明天還是有彩霞,你可以再畫呀!」
是的,明天還有黃昏,明天還有彩霞。他擁著她,笑了。
「你該餓了吧?」她悄聲問:「我去炒菜去,都已經六點多鐘了。」「什麼?」他驚叫。「糟糕,我差點又忘了!不行,采芹,我不能吃晚飯了,我和陳樵約好了,要去接洽一個家教的工作,陳樵把他的家教讓給了我!」
「哦,」她有些依依不捨的:「你馬上要走嗎?什麼時候回來?」「可能會很晚!你自己先吃吧!」
她拚命搖頭。「不,」她溫柔而固執的。「我等你回來再吃!你要不要先吃碗麵再去?我給你下碗麵,很快很快!你不能空著肚子去接洽工作呀!」「不行了!已經太晚了!」他看看手錶。「我會給陳樵罵死!」
他往屋外衝去,她一把拉住了他:
「等一等,帶件外套去,晚上風大!」
她飛快的跑進屋內,又飛快的拿了件夾克出來,再飛快的挽住他的脖子,給了他飛快的一個吻。說:
「那個陳樵,他真好,是不是?如果你們一起回來,我會多做點菜,也請他來吃──算是消夜,怎樣?」
他呆了呆。面容有些僵硬。
「不,我不會請他來!」他很快的說,轉身跑走了。
她扶著門框,怔怔的站在那兒,回思著他臨走的表情和那句話,心裡若有所悟。於是,有種看不見的、淡淡的憂愁,就像輕煙般對她包圍過來了。她轉身走進房間,打開電燈,在燈光下,她凝視著那張畫紙,畫面上是彩霞滿天,她再抬頭看看窗外,那兒,早已是暮靄沉沉了。
第十九章
喬書培望著他的兩個學生。
這兩個孩子,大的十五歲,念初三,名字叫孫健,小的十三歲,念初一,名字叫孫康。兩個人都長得又高又大又壯又結實,正像他們的名字,是又「健」又「康」的。喬書培常想,如果他們兩個在唸書方面,能夠和他們的身體發育成正比,就真是皆大歡喜了。現在,他看著孫健的英文試卷,滿紙紅叉叉,從頭錯到尾,初三了,居然拼不出英文的十二個月份,和星期日至星期六的名稱,虧他還振振有辭:
「外國人太笨了,為什麼每個月要有不同的名稱?為什麼不學學我們中國人,用一二三四……十二個數目字就解決了?我並不是學不會英文,我只是不服氣去記它!而且,咱們是泱泱大國,憑什麼要把洋鬼子的語言列為我們的主要學科?太不合理了!」「我不跟你講合不合理,」喬書培耐著性子說:「你馬上要參加高中聯考了,教育部規定了要考英文,你就需要把英文念好!」「年輕人應該有勇氣推翻不合理的教育制度!」孫健仰高了頭,一副「挑戰」的神態,彷彿喬書培就是「不合理」的「代表」似的。「你已經來不及推翻了,」喬書培瞪著他:「你只有兩個月的時間,就要參加聯考了!我們現在把合不合理的問題拋開,打開你的英文課本,我們重新來溫習。」
「我的英文課本丟了。」孫健冷冷的說。
「什麼?」喬書培皺起眉頭。
「丟了!」孫健聳聳肩。「大概給同學偷走了!八成是給田雞偷走了,對!」他猛拍著自己的膝蓋:「準是田雞幹的好事,明天我找他算帳去!這樣吧,喬老師,我們今天先不念英文,等我找到課本再說……」孫康在一邊,開始吃吃不停的偷笑。喬書培狐疑的轉向孫康,問:「你笑什麼?」「我笑……笑……笑大哥……」孫康話還沒說完,孫健伸手過去,在弟弟的大腿上擰了一把,於是,孫康就「哎唷」一聲尖叫起來。「哎唷!哎唷!哎唷……」的叫個沒停了。
「你到底笑什麼?」喬書培臉一沉,厲聲問。
「我笑……」孫康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副「天真相」:「笑老師嘴巴邊上有顆青春痘,像一顆美人痣!」
孫健哄然一聲,大笑起來,孫康也跟著笑,兄弟兩個你看我,我看你的大笑著,似乎做了什麼天大的得意事情一般。喬書培又氣又怒又無奈,板著臉,他哼了一聲:
「不要笑了!」兄弟兩個還是笑。「孫康,」喬書培叫:「你的英文課本總沒丟吧!拿出來!」
孫康慢吞吞的翻著書包,左翻右翻,好不容易,才抽出了英文課本,喬書培打開課本,裡面就輕飄飄的飄出一張紙來,喬書培打開那張紙一看,上面寫著:
「桌子:待死客早上:摸臉早安:狗得摸臉玻璃杯:狗拉屎再見:狗得拜黃昏:一吻寧晚安:狗得一吻寧夜安:狗得來……」喬書培越看越希奇,越看越古怪,越看越生氣,他把紙頭丟給孫康,問:「這是什麼東西?」「英文發音呵!」「英文發音?」喬書培啼笑皆非:「我跟你說過幾百次了,不許在英文上注中文發音,何況還要編些個怪花樣!什麼狗拉屎、狗得摸臉、狗得一吻寧……你這種英文,非把英國人都氣死不可!」「好呵!」孫康拊掌大樂:「把英國人都氣死了,咱們就可以不必念英文了。」這次,是孫健跟著笑了,兄弟二人,又笑了個不亦樂乎。喬書培瞪視著他們兩個,心想,他們的功課雖然是一塌糊塗,倒是「知足常樂」。那些紅筆的叉叉,似乎絲毫不影響他們的快樂。笑啊笑啊笑啊……他們簡直就以捉弄他為快樂。他那兒像是這兩兄弟的家庭教師,倒像他們的「開心果」。他竭力板起臉來,竭力顯出一副莊嚴相,竭力維持著自己的尊嚴。
「你們到底念不唸書?預備把每門功課都當掉是不是?孫健,你別跟我玩花樣了,把英文書找出來!」
「是哩!」孫健做了個鬼臉,從屁股底下掏出了英文課本來,翻出「作業」簿,他的問題又來:「老師,kiss是什麼詞?」
「動詞。」「你錯啦!」孫健又笑:「kiss就是接吻對不對?」
「對呀。」「那不是動詞,那是連接詞!」說完,他就放聲大笑了。孫康當然也跟著笑,一面笑,一面問他哥哥:
「哥哥,你有沒有跟『迷死』『剋死』過?」
「我倒沒有,但是我打賭喬老師一定跟『迷死』『剋死』過!」孫健說。「老師,和迷死剋死的滋味是怎樣的?」孫康問。
孫健更笑,孫康也笑。喬書培頭上已經冒汗了,他拍拍手,正要施展一點「尊嚴」,鎮壓一下「局面」,房門忽然被推開了。孫太太──一個四十幾歲,濃妝艷抹而盛氣凌人的女人攔門而立,微蹙著眉頭,她直視著喬書培,冷冷的問:
「喬老師,你能不能給他們上點課,而不要和他們說笑話,鬧著玩?你知道──兩小時是一晃就過去的!」
喬書培覺得血往腦子裡衝去,他跳了起來,第一個衝動,就想摔下書本,說一句「老子不幹了」。但是,他想起家裡還等著錢用,想起幾天以來,都沒錢買菜了,想起欠陳樵的錢還沒有還……他強忍下心頭的一股怨氣,勉強的說了句:
「我正──盡力而為。」
「盡力而為?」孫太太望著那兩個笑成一堆的兒子:「我看不出你盡力在什麼地方?你們在研究什麼問題?」
「媽,」孫康又是一臉「天真相」:「我們在研究『剋死』!」
「剋死?」孫太太一臉疑惑!
「是啊,喬老師和迷死剋死啊……」
「孫康!」喬書培漲紅著臉喊。
孫太太正視著喬書培,眼光凌厲,神情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