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璇愣了愣,就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有哦!」她誇張的說:「先是給我灌水!後來又夾我的手指甲,還用燒紅的鐵鉗子燙我呢!」鍾舒奇的臉色沉了沉,眼光陰暗下去:「我是真關心你!你不要嘻嘻哈哈的盡開玩笑,如果那些警察讓你吃了虧,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為你討回公道!」
子璇看到鍾舒奇那麼認真的樣子,感動了。
「舒奇,你放心!」她說:「他們看到我有這麼多『男朋友』,嚇都嚇壞了,誰也不敢招惹我!」
「我料想他們也不敢!」葉鳴走過來,毫不客氣的擠掉了鍾舒奇:「誰要傷害了子璇一根汗毛,我就和他沒完沒了!」
芊芊驚奇的看著這兩位男士,公然對子璇獻慇勤,真是見所未見。想想看,子璇還有丈夫呢!那丈夫雖然有些蠻橫,看樣子,對子璇依然在乎,不能忘情吧!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呢?她看著子璇:彎彎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挺秀的鼻樑,小小的嘴,勻稱的身材,修長的腿……天哪!她真美!
「好了!芊芊!」子璇推了推她,嫣然一笑。「為什麼盯著我看,你在我臉上找什麼?」
「我……」芊芊一愣,臉就紅了。「我在想,你……你……你實在是『與眾不同』啊!」
「豈止子璇是『與眾不同』的!」沈致文喊了起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與眾不同』啊!」
「真不謙虛呀!」陸秀山笑著說。
「誰要謙虛?」梅若鴻豪氣的問:「謙虛是什麼東西?謙者,謙讓也,虛者,虛偽也。這兩樣東西加起來,已經害了中國讀書人幾千年了……」「對!對!對!」眾人大叫,吼聲震天。
「別喊了!別喊了!」子默伸手,作了個壓制的手勢:「你們再這麼狂吼犯叫的,那位警察廳長又要給我們一頂『擾亂社會治安』的帽子戴了!我看,大家興致這麼高,就去煙雨樓吧!為了慶祝大伙無罪釋放,也為了歡迎杜芊芊加入本會,我們今晚吃它一頓,不醉無歸,怎樣?」
「好啊!」眾人歡呼起來,叫得好大聲:「好啊!好啊!慶祝重生,不醉無歸!」
於是,芊芊跟著大伙,又到了煙雨樓。
那天,大家真是快樂極了。他們在煙雨樓那臨湖的平台上,升起了火,大家圍著火坐著,吃烤肉、喝酒、聊天。人人興致高昂,個個歡天喜地。谷玉農的陰影,已被拋諸腦後。夜色降臨了,火光映紅了每個人的臉,月光照亮了每個人的笑。芊芊從沒有參與過這樣的「盛會」,喝了一點酒,就醺然欲醉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總是笑,不停的笑。子璇是海量,酒到杯乾,和男孩子一樣拼著酒,豪氣干雲。連喝了好多杯之後,她叫著說:「拿竹竿來!我要跳竹竿舞!」
沈致文和陸秀山拿了四支長竹竿來,一奇三怪就在平台上拍打著竹竿,子璇脫掉了鞋子,赤腳跳了進去,一雙白皙的腳,出神入化的在竹竿中穿梭,跳進跳出,煞是好看。芊芊簡直看呆了。眾人圍在旁邊,高聲念著蘇東坡的詞: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大家用慢拍子念了一遍,再用快拍子念了一遍,竹竿配合著念的速度,由慢而快。眾人越念越大聲,越念越快,子璇也越跳越快……芊芊看得怦然心動,跳起身子說:
「我也來跳!」「來來來!」子璇歡聲說:「只要抓住節奏,不難不難!」
芊芊也開始跳了,大家放慢了拍子,芊芊學習得很快,馬上就熟了。兩個女孩跳得裙擺飛揚,好看極了。芊芊有韻律的敲著,大家瘋狂的念著: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念聲越來越快,響徹雲霄,兩個女孩像花蝴蝶般飛舞著,已舞得上氣不接下氣,嬌喘連連,驚喊陣陣,弄得男士們更加興奮,最後,速度已快到沒有斷句了: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啊……」大家驚叫起來,原來芊芊的腳終於絆到了竹竿,整個人就站立不住,倒了下去。梅若鴻和子默同時搶上前去要接,芊芊倒進了梅若鴻懷裡。子默接了個空。
芊芊抬眼一看,和若鴻的眼光接個正著。兩人都驀然震動,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已在彼此眼中,讀出某種令人悸動的情愫。這一下,兩人都有片刻的驚怔與忘我,只是震動的看著對方。眾人開始哄然叫好,故意把聲音拖得長長的,齊聲吼叫著:「千——裡——共——嬋——娟」
芊芊羞紅了臉,慌忙從若鴻懷裡站起來。眾人又叫又鬧又鼓掌,簡直快瘋狂了。子璇笑著看她,又笑著去看若鴻,笑個沒停。大家都醉了。然後,他們圍著火,玩「飛花令」,玩「接成語」,玩「接故事」,一直玩到夜盡更深。芊芊真是太快樂了,她把時間都忘了,家教也忘了,爹娘也忘了,整個人都融進這從未經歷過的狂歡裡。那夜,大家玩了很多的遊戲,芊芊都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後,若鴻不知道怎麼跟子默較上了。他們比賽說出四個字的成語,一定要第一個字是「東」,第三個字是「西」。說不出來的要罰酒。於是「東拉西扯」、「東倒西歪」、「東藏西躲」、「東奔西走」、「東飄西蕩」、「東張西望」、「東翻西找」、「東來西往」、「東哄西騙」、「東推西讓」……全都出爐。芊芊聽得簡直入迷了,從來不知道有這麼多的東啊西啊。腦袋就跟著若鴻和子默轉,一會兒看若鴻,一會兒看子默。接到最後,兩人都有點詞窮了,眾人起哄,不住罰兩人喝酒。兩人一邊喝酒,一邊還在「戰」:
「東逃西躲!」子默說。
「東聽西采!」若鴻說。
「東聞西嗅!」子默說。
「東風西漸!」若鴻說。
「東扭西捏!」子默說。
「東看西看!」若鴻說。
「不算不算!」子默大叫:「這不是成語,罰酒!」
「算!算!算!」子璇叫。
「算!算!算!」芊芊也跟著叫。
「好吧!」子默說:「你能東看西看,我就能東走西走!」
「你能東走西走,」若鴻大笑:「我就能東跑西跑!」
「那我就能東打西打!」子默說。
「那我只好東拼西拼!」
「那我就東捶西踢!」子默說。
「好厲害!」若鴻笑得喘不過氣來了:「我只好東逃西逃!」
「你東逃西逃,我就東追西追!」子默說。
大家已笑得七歪八倒,現場杯盤狼藉,一團混亂。芊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子璇笑得拚命揉肚子。「你這麼追法,我只好東爬西爬了!」若鴻邊笑邊說。
「你怎麼就爬下了呢?」子默笑著問。
「已經被你迫殺得東傷西傷了!」
「我還沒施出我的東拳西掌呢?」
若鴻大笑,舉雙手投降:
「我給你東拜西拜,別再東殺西砍了!」
大家哄笑不斷,搞不清楚他們到底誰贏了。他們也不需要大家搞清楚,自顧自的就灌起酒來。
然後,當月已西沉,火也漸滅的時候,大家就決定,一起送芊芊回家。原來,汪家養了兩匹馬,還有一部西式的敞篷馬車,平時,常常駕著馬車,一夥人出遊。現在,就全體擠進了馬車裡。子默駕著馬車,踢踢踏踏,轱轱轆轆的馳向杜家去。眾人在馬車裡也不肯安靜,大家唱著一首節奏輕快的歌,那歌詞是這樣的:
「山呀山呀山重重!雲呀雲呀雲翩翩!
水呀水呀水盈盈,柳呀柳呀柳如煙!
結呀結呀結伴遊,笑呀笑呀笑翻天!
人呀人呀人兒醉,月呀月呀月兒圓!」
大家就這樣,帶著意,帶著歡喜,一路高歌著,把芊芊送到家門口。當福嫂踏著夜色,奔來開門,看到這樣一輛馬車及一車子瘋瘋顛顛的男士時,簡直嚇得魂都沒有了。芊芊下了車,還拖著福嫂對眾人介紹:
「這是我奶媽福嫂!」眾人齊聲大叫:「福嫂好!」福嫂忙不迭地把門關上,把那一車子人都關在門外。抓著醉醺醺的芊芊,她緊張的、輕聲的說:
「快給我悄悄溜上樓去,千萬別吵醒了老爺太太!我的天哪!喝得這樣醉醺醺,還像個『小姐』嗎?」
第四章
芊芊就這樣和醉馬畫會打成了一片,儼然成為畫會裡的一份子了。杜家是杭州的名門世家,杜世全雖不算杭州的首富,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擁有一家「四海航運公司」,說是說「航運」,主要走的是長江和運河線。只有內河船,並沒有海船。做的是運輸和轉口貿易。在那個年代,從事這個行業的人真是鳳毛麟角,能做得有聲有色的更是少之又少。杜世全的名字,也就在杭州響□□。其實,這「四海航運」的總公司在上海,因為杜世全的老家在杭州,所以在杭州也有分公司。杜世全是個很奇怪的人,他雖然從商,自己卻頗有書卷味,熱愛中國的傳統。他公司裡的職員,大部分穿西裝,他卻永遠是一襲長衫,連見外賓時都不變。他跨在一個新中國與舊中國的界線上,做事時頗為果斷,衝勁十足,深受西方的影響。但是,在觀念和思想上,他又很保守,依然是個不折不扣的中國人,甚至是舊時代的中國人。因為事業成功,家庭富有,他身邊自然奴婢成群。這,養成了他有些專橫的個性,脾氣非常火爆,全家對他,都必須言聽計從,忍讓三分。在公司中,他是老闆,在家裡,他是「一家之主」。這一家之主是相當權威的!但是,他對自己的一兒一女,卻十分寵愛。因為過分寵愛,就也有遷就的時候,一旦遷就,他的「原則」就會亂掉。他就是這樣一個半新半舊、半中半西、有時跋扈、有時柔軟的人!當芊芊捲入醉馬畫會的這時期,杜世全剛剛娶了他第三個姨太太素卿。杜世全的大老婆意蓮是個非常賢慧,知書達禮的女人,只生了芊芊這一個女兒,就不曾再生育。杜世全理所當然,又娶了心茹姨娘,生了小葳。誰知心茹並不長壽,兩年前去世了。他忍耐了兩年,終於耐不住了,就又納了個上海女子素卿為三姨娘。這時,他才把這三姨娘帶回杭州,以為意蓮會像接受心茹一相接受素卿。誰知,意蓮竟大受打擊,悶悶不樂。芊芊已十九歲,護母心切,對這素卿也全然排斥。九歲的小葳,更站在姐姐和大娘一邊。連一聲「卿姨娘」都叫得勉強。偏偏素卿是個侵略性很強,佔有慾也很強的女人,恃寵而驕,處處不肯退讓。於是,家中隨時會爆發戰爭,大女人(意蓮)、中女人(素卿)、小女人(芊芊)就吵成一團。吵得這很有權威的杜世全也頭昏腦脹。所以,當芊芊常常往外跑,又去參加畫會,又去學畫什麼的,杜世全以為女兒就是不肯面對素卿,要逃離這個「家」。他教訓了兩句,就也沒時間和心情來管了。就在這種情況下,芊芊才能常去煙雨樓,當然,也去了「水雲間」。芊芊第一次去「水雲間」,是子璇帶她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