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去躺著,你別生氣!你先把濕衣服換下來好不好?」
「濕了就濕了!」若鴻發洩的大喊著,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老天爺跟著大家一起來整我!不整得我天翻覆,老天爺就不會滿意啊!最好把我整死了,這才天下太平啊!」
「爹!你不要和老天爺生氣嘛!」畫兒又嚇又慌的說:「下雨也沒辦法嘛,我和娘來杭州的路上,有次還被大雨衝到河裡去了呢!」「是啊是啊!」翠屏急切的接口,不知道該怎樣安慰若鴻:「兩年前,家鄉淹大水,那個雨才可怕呢,比今天的雨大得多了,淹死好多人呢……」若鴻一抬頭,怒瞪著畫兒和翠屏,暴吼著說:
「你們的意思是說,我還不夠倒楣是不是?我應該被衝到河裡去,被大水淹死是不是?」
母女兩個一怔,這才知道安慰得不是方向,兩個人異口同聲,急急忙忙的回答:「不是!不是!」「這是什麼世界嘛!」若鴻繼續吼著:「我已經走投無路,才擺一個畫攤,居然被路人侮辱,被警察欺侮,被老天欺侮……回到家裡來,你們還認為我的霉倒得不夠?」
翠屏倒退了兩步,急得直咳,說不上話來。畫兒眼眶一紅,淚水就滾了出來:「爹!你又亂怪娘了!你就是這樣,一生氣就亂怪別人,亂吼亂叫,又不是我們要老天下雨的!」
若鴻見畫兒流淚,整顆心都揪起來了。滿腔的怨恨、不平,全化為巨大的悲痛。他踉蹌的衝到屋角,跌坐在地上,用雙手緊抱住自己的頭,絕望的說:
「一個人怎麼可能失去這麼多呢?失去尊嚴、失去友誼、失去歡笑、失去信心、失去畫畫、失去芊芊……啊,這種日子,我怎樣再過下去呢?」
翠屏呆呆的注視著若鴻,她雖聽不懂若鴻話中的意義,但,對於他那巨大的痛苦,卻一點一滴,都如同身受。
這天夜裡,雨勢仍然狂猛,風急雨驟,如萬馬奔騰。
半夜裡,翠屏悄悄的起了床,不敢點燈,讓自己的視線適應了黑暗,才摸黑下了床。對畫兒投去依依不捨的一瞥。再對縮在牆角熟睡的若鴻,投去十分憐惜的、愛意的目光。她心中有千言萬語,苦於無法表達。走到畫桌前面,在閃電的光亮中,看到了那兒供奉著的牌位。她對牌位恭恭敬敬的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爹!娘!請在天上接引我,媳婦和你們團聚了!就不知道若鴻明不明白,我多希望他過得好!我沒有怪他,但願他也不會怪我,我不能再讓他為我受苦了!」
她站起來,再對若鴻跪下,磕了一個頭。
「若鴻,畫兒就交給你和芊芊了!」
拜別已畢,她摸索著走到房門口,打開房門,筆直的走了出去。風強勁的吹著她,雨嘩啦啦的淋在頭上,她筆直的往前走,往前走……她再也不怕淋濕了,再也不怕生病了,西湖就橫躺在水雲間前面,閃電把水面畫出一道道幽光,她走過去,走過去……撲通一聲,落進了水裡。冰涼的水,立刻把她緊緊的擁抱住了。畫兒被門聲驚醒了,豎著耳朵一聽,風吹著門,砰砰砰的打著門框,雨嘩嘩的響,被掃進了房裡。
「娘!」她叫,伸手一摸,摸了個空。「娘!」她大叫,咕咚一聲滾下了床。若鴻驚醒了,跳了起來。
「爹!娘不見了!」畫兒尖叫起來:「外面好大的雨!娘不見了!爹!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若鴻跳起身子,對著大門就衝了出去,嘴裡發狂般的慘叫著:「翠屏!你不可以!不可以!你不要懲罰我!你回來!回來!回來呀!求求你!回來呀……」
「爹!等等我!」畫兒跌跌衝衝的奔過去,摸索到若鴻的手,她握緊了若鴻,對那黑夜長空,也發出了悲切的哀號:「娘!你回來呀!娘!你不要畫兒了嗎?娘!回來呀!回來呀……」若鴻和畫兒,喊了整整一夜。把附近方圓幾里路,都已喊遍,喊得喉嚨啞了,無聲了,翠屏不曾回來。
第二天,風停雨止,陽光滿天。翠屏的死屍,在水雲間旁幾步路之遙的地方,被村民們撈了起來。她面目祥和,雙目緊閉,不像一般溺死者那麼浮腫可怖,她,像是安安靜靜的睡著了。
第二十一章
翠屏在三天後,就入了土。
葬禮是子默和醉馬畫會安排的。參加葬禮的,也只有醉馬畫會這些人。子默請了一個誦經團,繞著墓地誦經,為翠屏超渡亡魂。畫兒披麻戴孝的跪在墳前,哭得肝腸寸斷。看到泥土一鏟一鏟的被鏟進墳坑,畫兒忍不住對墳坑伸長了手,哀聲哭喊著:「娘!不要不要啊!你這樣埋在地下,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娘!不要不要啊……」
子璇走過去,把畫兒摟在胸前,拭著淚說:
「畫兒,你娘活著的時候,病得好厲害,現在,她到天上去了,她就再也不會咳嗽,再也不會痛了!天上不會寂寞的,有你爺爺奶奶陪著她,還有好多好多可愛的仙子陪著她!你別哭了,你爹,還需要你照顧呢!」
大家聽著,人人都為之淒然落淚。但是,若鴻卻無動於衷的站著,看著墳塚,不言不語,兩眼呆滯,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好像他整個人都在另外的什麼地方,只有他的軀殼參加葬禮。誦經團誦經,大家撒白菊花,燒紙錢,一□又一□的土,逐漸掩埋了棺木。畫兒的悲啼,眾人的勸解……離他都好遙遠好遙遠,他似乎聽不到,也看不見。
葬禮結束了,大家都回到了水雲間,若鴻依然是那個樣子,大家推張椅子給他,他就坐下,倒杯水給他,他就喝水。杯子拿走,他就動也不動的坐著,兩眼癡癡的看著前方。周圍的人物,外界的紛擾,彷彿與他都無涉了。
大家都覺得不對勁了。畫兒拉住子璇的手,用充滿恐懼的聲音問:「子璇阿姨,我爹怎麼了?他為什麼不說話,也不理人?他會不會是生病了?」子璇走過去,推了推若鴻。
「若鴻!你還好嗎?你別嚇畫兒了!你要不要吃一點東西?你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我去下碗麵給你吃,好嗎?你說句話,好嗎?」若鴻目光呆滯的直視前方,恍若未聞。子璇害怕的抬起頭來,和大家交換注視,人人驚恐。
「爹!爹!」畫兒一急,撲進了若鴻懷裡:「你不認得了我了嗎?我是畫兒啊!你看著我,跟我說話呀!你為什麼不理我?」她害怕極了,哽噎起來:「娘已經走了,我只有你了,你不可以不理我呀!」若鴻終於皺了皺眉,轉動眼珠子,遲緩的看了看畫兒,但卻是極陌生的眼神。「若鴻!」子璇蹲下身子,仔細看他,越看就越緊張,她搖著他,大聲喊起來了:「你在想什麼?你有多少悲痛,你有多少苦悶,你有多少委屈,你有多少不平,你都發洩出來啊!你不要這樣子嘛,死去的人固然令我們傷心,但是活著的人更重要啊!你這個樣子,叫我們這些做朋友的,看了有多心酸,你又叫畫兒那麼幼小的心靈,怎樣承擔呢?」
若鴻仍然用他那陌生的眼神,看了看子璇,動也不動。
「若鴻!」鍾舒奇重重的拍他的肩:「逝者已矣,來者可追,你要振作起來,撫育畫兒的責任更重大,現在完全落在你肩上了,你還有許多未完的事要做呀!」
「哭吧!」葉鳴跳著腳說:「你大哭一場!罵吧!你大罵一場!甚至你要大笑一場也可以!罵這個世界待你的不公平!罵老天,罵上帝……你罵吧!」
陸秀山抓住了子默,著急的說:
「我看他不對,整個人都失了神,這樣子,得請大夫來看才行!」子默衝上前去,把若鴻從椅子裡揪了起來,大吼著:
「梅若鴻,你看著我,我是你的仇人,你看清楚了,我燒了你的畫,我是那個燒了你二十幅珍貴的好畫的汪子默,我們之間有著生生世世化解不了的深仇大恨,你總不會連我也忘了吧?」沒有用。子默的激將法也絲毫不起作用,若鴻仍然沉坐在椅子中,不言不語。一時間,個個人都激動起來了,大家圍繞著若鴻,你一言,我一語,紛紛提起往日舊事,想要喚醒他。但他的眼神,卻越來越陌生,越來越遙遠了,他對所有的人,都不認識了。「爹啊……」畫兒撲進他懷裡,揉著他,搖著他,痛哭失聲了:「你跟我說話啊!你跟大家說話啊……你聽不見了嗎?你看不見了嗎?不要不要……爹,爹,爹……」
畫兒這樣一陣哭叫,若鴻終於有了些反應,他抬起了眼睛,迷惑的看看畫兒,又看看眾人,就用一種很小心的語氣,小小聲的,沒把握的問:「你說,我到底畫什麼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