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麼?」她詫異的問。
「畸形。」他一本正經的說:「我的手腳特別長,你看,不成比例。」他站起來,彎著腰,雙手伸直在面前,晃呀晃的,像隻猴子。「小時候,同學都笑我,我就自稱為劉備轉世投胎。」
「什麼?」「劉備啊!」他笑嘻嘻的。「你沒看過三國演義,那劉備生得一表人材,他雙手過膝,兩耳垂肩!我和劉備差不多,只是耳朵略短。」她忍不住笑了。他盯著她說:
「我游泳很難看。」「我知道,大家說你像落水蜘蛛!」
「你知道你像什麼嗎?」他鏡片後的眼睛閃著光。「我……」她漲紅了臉。「像什麼?」她問。
「像你的名字:雪珂。珂字代表的是玉,雪珂是一種白色的玉,純白如雪,皎潔如玉。你站在那兒,美得就像一幅畫。」他繼續盯著她。「有這麼好的身材,你怎麼會怕游泳?」
她凝視他,不相信他說的是真話,但是,那水池裡的窘態,卻被他這幾句話給美化了,她的自卑,也被他這幾句話治好了。接連一個月,她天天下課後跟他學游泳,期終考的時候,她的游泳已經貨真價實,游得相當相當好了。
就這樣,她和唐萬里突然接近了,突然成了一對兒,突然就一起辦壁報,一起去採訪,一起演話劇,也一起參加各種校外活動了。晚上,她和唐萬里去看電影,假期,她和唐萬里去山邊,水邊。生活忽然就忙碌起來了。
唐萬里是個忙人,他有那麼多活動,那麼多興趣。平常,在學校裡,他就有個綽號叫七四七。一來因為他名字叫「萬里」,能飛萬里,不是七四七是什麼?二來因為他做事的衝勁幹勁,用火車頭形容還不夠,只能用七四七來形容。三來,因為七四七是飛機,總在空中飛行,生活的一半,是在雲裡霧裡。唐萬里確實在雲裡霧裡,連帶著,把他身邊的人也帶進雲裡霧裡。他去電視台上節目,裴雪珂在台下當來賓。
他參加攝影比賽,裴雪珂是他的模特兒。
他設計了一套卡通片,裴雪珂忙著幫他著色。
生活並不單調,唐萬里永不讓人感覺單調。那個學期快結束的時候,同學們已經把他們配了對了。寒假,有一天,唐萬里忽然從雲裡霧裡落到地面上,發現身邊的裴雪珂了。他用新奇的眼光看她,正色問她:
「裴雪珂,你以前戀過愛沒有?」
裴雪珂怔了怔,回答:
「沒有。你呢?」「好像也沒有。」「什麼叫好像?」「我常常為女孩子動心,我不知道動心算不算戀愛。」他想了想。「應該不算,對不對?戀愛是雙方面的,是很深很切很強烈的……」他凝視她,突然冒冒失失的衝口而出:「你愛我嗎,雪珂?」她呆住了。大半個學期,她跟他玩在一起,瘋在一起,卻從沒考慮到「愛」字。她無法回答這問題,她有些茫然,有些困惑,有些迷失。「你呢?」她反問。他用手摸摸她的頭髮,摸摸她的下巴,摸摸她柔軟而乾燥的嘴唇,他低聲說:「我沒愛過,不知道什麼叫愛。我不敢輕易用這個字,怕我會糟蹋了這個字。我以前交過好多女朋友,我也沒用過這個字。現在,我還是不敢用它。雪珂,我不知道,我和你一樣,很迷失很困惑。只是,我想告訴你,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日子,我很充實,很快樂。我想說……」他閉了閉眼睛,虔誠得像祈禱:「讓我們一起來試試,好不好?」
於是,他輕輕的擁她入懷,輕輕的拂開她面頰上的長髮,輕輕的捧住她的面頰,再輕輕的把嘴唇壓在她的唇上。她顫慄著,心跳著,臉紅著,羞澀而慌亂著……一吻既終,她慌亂得幾乎沒有感覺,輕揚睫毛,她從睫毛縫裡偷窺他,發現他也漲紅著臉,滿臉的緊張和不知所措,他的樣子很滑稽,除了滑稽之外,還有種令她心動的傻氣和純潔。她立刻知道了,活躍的唐萬里,會彈會唱的唐萬里,被同學崇拜的唐萬里,……居然沒有和女孩接過吻!她的心歡唱起來,在這一瞬間,她可以體會出「幸福」的意味了。她偎進他懷裡,把面頰埋在他胸前的學生制服中,一動也不動。那個寒假,他們就膩在一塊兒,白天,一起去遊山玩水看電影。晚上,他坐在燈下,對她彈著吉他,對她唱著歌,一遍又一遍的唱著:
「我不知道愛是什麼?
我也不想知道它是什麼?
我只知道有了你才幸福,
我只知道有了你才快樂!
聽那細雨敲著窗兒敲著門,
我們在燈下低低譜著一支歌,
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麼?
且聽我們細細唱著這支歌!……」
是的,那個冬天,幸福幾乎就在裴雪珂的口袋裡裝著了。幾乎就在那燈下坐著了。幾乎,幾乎,幾乎。
如果,裴雪珂不再碰到葉剛,如果裴雪珂不再捲進林雨雁的家庭裡,如果裴雪珂不再和父親見面,如果裴雪珂沒有一個父親叫徐遠航……如果有那麼多如果,裴雪珂就不是裴雪珂了!人生的故事都是這樣的。
第四章
三月農曆年已經過去了。年節的氣氛還逗留著。裴書盈始終沒收掉客廳裡的糖果盤,瓜子、桂圓、牛肉乾、巧克力都還把盤子裝得滿滿的。每天傍晚,她下班回家,總喜悅的看到雪珂帶著她那長手長腳的男朋友唐萬里,抱著個糖果盤猛吃。二十來歲就有這種好處,怎麼吃都不會胖。雪珂是健康的,不胖不瘦的,那腰肢始終就窄窄小小,不管穿裙子或穿牛仔褲,都是動人的。哦,母親,這就是母親,在一個母親的眼光中,雪珂實在是美好的,美好得讓人疼愛又讓人驕傲的。
三月是杜鵑花的季節,街上的安全島上開遍了杜鵑花。受了這春天的感染,裴書盈也買了好多盆杜鵑,放在陽台上,放在客廳小茶几上,放在自己臥室裡,當然,也絕不會忽略雪珂的臥室,她把一盆最好看的復瓣洋杜鵑——粉紅色鑲著白邊,嬌嫩得似乎滴得出水來。——放在雪珂的梳妝台上。雪珂,每提起雪珂,每看到雪珂,裴書盈都會在那種悸動的母性胸懷裡,去驚顫而喜悅的體會著生命延續的神奇。真的,這是神奇的;雪珂遺傳了書盈的纖細,遺傳了徐遠航的熱情,她把兩個人身上的精華聚集於一身,高雅美麗,而且冰雪聰明。
裴書盈不知道別的母親,會不會像她這樣「迷戀」女兒。但,她總覺得自己的女兒強過了別人的。那麼優秀,那麼文雅,那麼善解人意,那麼那麼可愛而動人。她在雪珂身上,常常驚歎的看到自己的影子;有時溫柔,有時固執,有時歡樂,有時悲哀,有時心眼又窄又小,有時又完全心無城府。
「媽!」雪珂常常睜大眼睛說:「電影有新藝綜合體,你知道嗎?」「知道啊!」「我是矛盾綜合體!」她笑著,笑得近乎天真。
「什麼叫矛盾綜合體?」
「集各種矛盾於一身!」她誇張的說:「好啦,壞啦,愛啦,恨啦,聰明啦,愚笨啦,快樂啦,悲哀啦,多愁善感啦,歡天喜地啦,想得太多啦,想得太少啦……哇,媽,我是個矛盾綜合體。」書盈笑了。矛盾綜合體,對,雪珂是個矛盾綜合體,一個可愛的「矛盾綜合體」。
是春天的關係嗎?是人老了嗎?書盈覺得自己的心一年比一年變得更柔軟,更慈愛。有時,幾乎是軟弱的,也幾乎是寂寞的。這種情緒,是雪珂無法體會的。雪珂總認為,所有的「故事」都是年輕人的,四十歲的女人已成古董,該收到閣樓裡去了。有一晚,雪珂大驚小怪的對她說:
「媽,如果你打開一本小說,發現它在寫三姐妹的故事,大姐五十三歲,二姐四十七歲,小妹妹四十歲。這本書你還看得下去嗎?」這就是雪珂。她那麼多情善感,那麼肯用心去體會人生,那麼細緻而深刻,她依然無法以她二十歲的年齡去接觸四十歲的心靈。書盈不怪她,這是自然,她從沒有經歷過四十歲,不會瞭解那種年華將逝,歲月堪驚的敏感,更不會瞭解屬於裴書盈那份「新酒又添殘酒困,今春不減前春恨」的情懷。
裴書盈不會要求雪珂什麼,她從不要求雪珂什麼。自從和遠航分手,她就覺得對雪珂有某種歉意,破碎的家庭對孩子總是缺陷。尤其,當她發現雪珂對遠航那份感情,那份崇拜與依戀之後,她就更加歉然了。母親,畢竟不能身兼父職,母親是纖細女性的,父親才能滿足一個女兒的英雄崇拜感。
裴書盈知道雪珂為了那個婚禮,消沉過一陣子。但,雪珂又在別處找到了她的英雄。這樣也好,這樣也好。書盈以她的母性,敏銳的觀察過唐萬里,以她的女性,更深刻的觀察過唐萬里。她接納了這孩子,心底唯一亮起的紅燈是「太年輕」。年輕往往會造成很多錯誤,她嫁給遠航的時候才十九歲。不過,她沒有做任何表示,唐萬里或者不夠英俊瀟灑,但他的的確確是優秀而迷人的,尤其他那頗富磁性的歌喉。她真喜歡聽他用自編的「民歌」(為什麼學生歌曲偏偏叫「民歌」,搞不懂!)低低柔柔的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