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珂呆立著,看看門牌,門邊沒有掛任何「××寓」字樣,沒有姓名,門內,要迎接她的不知道是什麼。一時間,她竟異想天開,說不定出來的是葉剛,另一個葉剛,完全不認得她,一個拘謹內向的小人物。電影裡有過這種故事,葉剛是個雙重性格的人:一個是感情的劊子手,另一個是老老實實的家庭男主人。大門「豁啦」一聲開了,雪珂的心臟幾乎從嘴裡跳出來。定睛一看,沒有什麼葉剛!門內,站著個年輕的女人。她的心定了定,這才注意起這個女人,正像這個女人也在仔細的注意她一樣。這個年輕女人十分樸素,她穿了件條紋的麻布襯衫,牛仔長褲,頭髮鬆鬆的挽在腦後,用一支髮夾夾著。臉上不施絲毫脂粉,可是,可是,可是……她卻有動人心處!雪珂幾乎是驚訝的看著那張臉,白皙的皮膚,挺直的鼻樑,略帶憂鬱的大眼睛,堅毅而頗富感性的嘴唇……這女人,如果不是額上已顯皺紋,不是眼角已帶憔悴,不是眉心輕鎖著無盡之愁……她是美麗的!不止美麗,她還有一種雪珂所熟悉的氣質,文雅,高貴,細緻,這也是雨雁身上有的。或者,也是雪珂身上有的。雪珂在驚悸中,倏然體會到三個女人身上所共同的一些東西。她有些猜到面前這個女人是誰了。「我看過為他陷下去的榜樣!」雨雁說過。這就是了,這就是了。葉剛生命裡另一盞昨夜之燈!
「雪珂!」雨雁打斷了她的冥想。「我給你介紹一位朋友,這是杜憶屏,回憶的憶,屏風的屏。我們彼此稱呼名字就好了。憶屏,這是我在電話裡跟你提過的裴雪珂。」
杜憶屏點了點頭,更深的看了看雪珂。「我正在等你們,」杜憶屏返身向室內走。「進來吧,外面好熱。」雪珂也覺得熱了,熱得她頭昏昏的,汗水又濕透背上的衣服了。她心裡有點迷迷茫茫,恍恍惚惚的,直覺的體會到,真正的「結束」將在這個地方,真正讓她死掉心的也是這個地方。葉剛,葉剛,葉剛。她心裡還在低徊著這個可詛咒的名字。她們走進了屋裡。這是間陳設非常簡單的小客廳,幾張籐沙發就占掉了客廳的大半,牆上光禿禿的連張字畫都沒有。室內整潔乾淨,太整潔太乾淨了,整潔乾淨得沒有人味了!
「請坐!」杜憶屏指指椅子。
雪珂和雨雁坐了下去。憶屏跑進廚房,倒了兩杯茶出來。雨雁很快的說:「憶屏,你不要招呼我們,我們坐一下就要走。你知道我來的意思。雪珂從來沒聽過你的名字,我希望你把你的事告訴她。」杜憶屏拉了一張籐椅,坐在雪珂的對面,她更深切而深刻的打量雪珂。雪珂也再一次的打量她,驚愕的發現,那對憂鬱的大眼睛裡,竟藏著無邊無盡的痛楚和熱情。杜憶屏吸了口氣,眼光幽幽的停在雪珂臉上。
「你要知道葉剛是怎樣一個人?」她問。
「是的。」雪珂從喉嚨中壓抑的、痛苦的吐出兩個字。事實上,她覺得已經不必再求證什麼了,杜憶屏的存在已說明一切!眼前這對憔悴的大眼睛已說明一切!憔悴。憂鬱。這四個字從沒有如此強烈而真實的顯現在雪珂面前過。她總認為這四個字是抽像的形容詞,可是,現在,她覺得這四個字在杜憶屏身上,簡直是有形體的,簡直是可以觸摸到的!
「好,我說。」杜憶屏嚥著口水,嘴唇很乾燥。「七年前,我和葉剛在一起,他二十四歲,我二十一。那年,我剛從大學畢業,分發到某報社當實習記者,那年電腦的設計在台灣很風行,葉剛正著手這個事業,我去採訪他,從見到他那天起,我就完了。」她低垂下睫毛,雙手放在膝上,她不看她,只看著自己的雙手。「葉剛並沒有欺騙我。從一開始,他就叫我離開他,他說他不是好女孩的歸宿,他不要婚姻,不要拘束,不要被一個女人拴住鼻子,不要家庭生活……」她停了停,抬眼看雪珂,靜靜的問:「這對於你,大概是很熟悉的句子吧!」雪珂苦惱的點點頭,雨雁輕輕的歎了口氣。
「葉剛警告過我,是我瘋狂的愛上了他。我愛得沒有理智,沒有思想,我根本不在乎婚姻,我只要跟著他。那一陣,他對我也確實很迷戀,我們愛得昏天黑地,可是,不管如何相愛,他的愛裡從沒有『責任』兩個字。沒關係,我不要他負責任,我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們同居了。」
她用手指撫摸著牛仔褲上的褶痕,沉默了一下,再抬起眼睛來,很深的看著雪珂,她急促的接下去說:
「我做錯一件事,我不該跟他同居的,同居的本身,就有一半是婚姻生活,他開始煩躁,開始受不了。然後,我懷孕了。」雪珂驚顫了一下。緊緊的凝視杜憶屏。啊,那無邊無盡的憂鬱,那徹徹底底的憔悴,她簡直可以觸摸到!憶屏用舌頭潤了潤嘴唇,那嘴唇乾燥得快裂開了。
「他知道我懷孕之後,氣憤得不得了,要我把孩子拿掉。那時我很昏頭,我忽然渴望起婚姻來了,我要那個孩子!要他和我共同的孩子。我厚著臉皮求他結婚,甚至於,我答應他,先寫好離婚證書給他,我只要有個合法的孩子。他不肯,他什麼都不肯。然後,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反臉無情,尖酸刻薄。噢,」她緊咬了一下嘴唇,眼裡蒙上一層霧氣:「我忍受了很多沒有女人能忍受的恥辱!」
雪珂眼眶濕了,淚珠湧上來了,她知道杜憶屏忍受了些什麼,她知道。「這故事很簡單,」杜憶屏再說:「他堅持不肯結婚,我堅持不拿掉孩子,於是,有一天,我從外面回到家裡,發現他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拿走了,留了張條子給我,上面只有一句話:『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如果你有自尊,不要再來煩我!』我病了快一個月,然後,我也搬出了那個臨時的小窩,學著如何再站起來,如何再面對自己。就這樣,」她含淚盯著雪珂:「我從此沒再見過那個人:葉剛。」她費力的吐出那名字。「可是,我常常聽說他,聽說他怎樣在轟轟烈烈戀愛中,又怎樣無聲無息的結束掉。」她喘了喘氣,揚起頭來,輪流看看雨雁又看看雪珂。雨雁很沉默,雪珂卻忍不住流下淚來。
「孩子呢?」她哽塞的問。
「孩子——」杜憶屏遲疑了一下。「孩子已經五歲多了,念幼稚園大班,現在上課去了。」
「他甚至沒再來看過孩子?」「沒有。他甚至不承認有過孩子!」
雪珂伸手拭去淚痕,心底一片空茫。結束,這就是結束的那一刻,她早就猜到了。但是,要「認識」一個人,居然要付這麼大的代價嗎?她抬眼看杜憶屏,不,真正付了最大的代價的還不是自己,而是面前這個女人!憔悴憂鬱,憔悴憂鬱,老天!這女人的肩上,有多重的負荷啊!
雨雁站了起來,拉住雪珂的手。
「雪珂,我們走了吧!不要再挖別人的傷口了。」
雪珂順從的站了起來,癡癡的看著杜憶屏,淚珠又湧了出來,不為自己,而為憶屏。她想對她說什麼,卻苦於無話可說。身體上的傷痕可以癒合,心靈上的傷痕卻足以毀掉一個人的一生!還有那個孩子!她默默的,含淚的伸手給憶屏,緊緊緊緊的握了她一下,低聲說了句:
「再見!謝謝你。」很快的掉轉頭,她跟雨雁走出了那間客廳,走到花園,衝往大門去了。而杜憶屏,在被喚醒的回憶裡,在那深深的舊創中,兀自站在那兒發愣。
雪珂走到了大門口,又情不自禁的回頭張望一眼,杜憶屏挺立著,肩上壓著沉沉甸甸的憂鬱。陽光中有些閃爍的灰塵,閃了雪珂的視線,杜憶屏隱在那陰暗的屋裡,一盞昨夜之燈,曾經放出光芒,曾經照耀黑暗,如今,卻積滿灰塵,不受注意的擱置在屋角一隅,隨它被時光吞噬,淹滅。
雪珂的手伸向門栓,準備打開大門了。忽然,身後響起杜憶屏一聲急促而迫切的呼喚:
「裴雪珂!回來!再說兩句話!」
雪珂驀的收住腳步,雨雁卻一陣驚顫。雪珂回身往屋裡走,雨雁緊緊的抓住了她。
「不要再去打擾她了!」雨雁急促的說。「她受夠了!不要再和她談下去了!」雪珂愣了愣,卻沒辦法讓自己跟雨雁走,她覺得,那杜憶屏還有股強大的力量,把她喚了回去。她無法置之不理。她走了回去,站在屋裡,又面對著杜憶屏了。
第十六章
杜憶屏直挺挺的站著,眼睛睜得很大很大,她目不斜視的、專注的、深刻的看著雪珂。
「你愛他?」她簡短卻有力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