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頭,微笑的眼睛裡閃滿了熱情。
車子行行重行行,終於,車子停了。
「我們下車走走吧!」他說。
她下了車,居高臨下,她驚奇的發現,他們又高高在一個山頂,從這兒往下看,看不到一點兒都市的痕跡,卻可以看到山下的河谷,一條小小溪流,正蜿蜒的伏在谷底,出口處,連著海洋,海面,太陽正緩緩升起,一片霞光,燒紅了天,燒紅了海,燒紅了河谷。連那翠綠的草地,都被日出染上了金光。他攙著她,他們並肩看著日出,那太陽的升起是令人眩惑的,令人不敢逼視的,令人屏息的。她呆呆佇立,山風揚起她的頭髮,揚起她的裙子,而霧,那白茫茫的霧氣,仍然掛在她的裙角。他把目光從日出上,轉到她的面龐上。她一臉的光彩,一臉的虔誠,一臉的感動。「哦!」她長長吐氣。「我從不知道日出有這種『魄力』和這種『魅力』!它讓人變得好渺小好渺小啊!」她倏然回過頭來,緊盯著他。「為什麼專門帶我到這種地方,這種讓我迷失,讓我喘不過氣來的地方?」
「它們也讓我迷失,讓我喘不過氣來!」他說。「當我偶爾情緒低潮的時候,我就會到這兒來看日出,吸收一點太陽的精華,看一看那光芒萬丈的彩霞,那遼闊無邊的海洋,會讓人胸襟開曠。」他緊緊的看著她,陽光閃耀在她髮際嘴邊。「我情不自已的把你帶來,想讓你和我共享一些我的精神世界。」她深深切切的看他。然後,她沒有思想的餘地,就投進了他的懷中。他緊緊擁著她,找到了她的唇。他急切而熱烈的吻著她,深刻的,纏綿的,炙熱如火的吻著她,一切又都變得熱烘烘了。陽光烤熱了她的面頰,烤熱了她的唇,烤熱了涼爽的空氣,烤熱了他們的心。片刻,他抬起頭來,看她。她滿懷激動,心臟狂跳,而血液在體內瘋狂的奔竄。從沒經歷過這種感情,從沒體會過這種狂熱。她覺得眼中蓄滿了淚,而且流到唇邊來了。
他吮著那淚水,慢慢抬起頭來,用雙手捧著她的臉,他注視著那濕濕的雙眸。「為什麼哭?」他低問。
「因為太高興了。」他虔誠的拭去那淚痕。渾身掠過了一陣顫慄。
這顫慄驚動了她,她問:
「怎麼?有什麼事不對嗎?」
「是。」他低語。「怕我配不上這麼純潔的眼淚。事實上,你對我幾乎一無所知。」「我知道得夠多了。」她說,微笑起來,把面頰貼在他胸口,傾聽著他的心跳。她的雙手,緊緊的環抱著他的腰。「我知道你以前的故事,多得像萬家燈火;我知道你的思想,深遠得像高山森林;我知道你的感情,強烈得像日出;我知道你心靈,深不可測,像海洋。」她歎口氣:「還有什麼是我需要知道的?」他更深的顫慄。用力拉開她,他凝視著她。
「雪珂,」他輕呼。「我真怕你!我真怕你!」
「怕我什麼?」「怕你這份本質,你美化每一件事情。怕你讓我變得渺小,怕你讓我變得懦弱!」「你也怕過林雨雁嗎?」她衝口而出。
他把手指壓在她唇上。
「噓!」他溫柔的輕噓著。「不談她,行不行?」
「是。」她懊悔而溫順。「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你。」他說。
「為什麼?」「應該更早認識你,應該在你我之間,沒有加上別人的名字。應該——」他咬咬牙,呻吟著:「或者,應該讓那個男孩擁有你!」她有些恍惚。腦中飛快的閃過唐萬里的名字,她搖搖頭,想搖掉那名字,他的目光穿越著她的思想。
「不敢要求你。」他說。
「什麼?」她不解的。「不敢要求你離開他遠一點,那個唐萬里。也不會要求你,也不願要求你。更不能要求你!」
「但願你敢,但願你會,但願你要!」她很快的說,有些懊惱。「是的,這就是我不瞭解你的那一面。」
他沉默了,握著她的手,他帶她往後面的山林裡走去。那兒有一條小徑,直通密林深處。小徑上有落葉,有青苔,有軟軟的細草。小徑旁邊,草叢裡生長著一朵朵嫩嫩的小紫花。他們默默的在小徑上走著,遠處,傳來廟宇的晨鐘聲,悠然綿邈的,一聲接著一聲,把山林奏得更加莊重,更加生動。
「雪珂,」他忽然說:「我不夠好!我不是女孩子夢想中的男人!」「別說!」她驚悸的張大眼睛。「給我時間,讓我能瞭解你!放心,」她急急的握他的手。「我不會變成你的包袱,更不會變成你的牽累。你知道你是什麼?」
「是什麼?」「你是只孤鶴,你只要自由的飛翔,自由的停在任何地方,停在鳳凰木上,停在梧桐上,停在竹子上,或者,停在蘆葦上……哦,蘆葦太脆弱了,它無法承受你。但是,其他那些樹木,還能承受你!」他站定了,兩眼黝黝的閃著光。
「雪珂!」他喊了一聲。
「嗯?」「我不能給你什麼。」「我知道。」「一切世俗的東西都沒有。」他再說。
「我知道。我沒有要求什麼呀!」
「雪珂!」他低喊,突然把她擁入懷中,他在她耳邊飛快的說:「你太聰明,你太靈巧,你太敏銳,你太動人……你有太多的太字!雪珂,我真氣我自己這樣被你吸引!」他把耳朵緊壓在她耳際的長髮裡,終於衝口而出:「離開他遠一點!」
她屏息。「你說什麼?」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在我後悔說這句話以前,你聽清楚。離開他遠一點,每天看他接你送你,我會瘋掉!」
她猝然把頭埋進他寬闊的胸膛裡,眼淚迅速的湧了出來。
「你無法命令我做任何事,」她堅定的說。「我會離開他,不為你,而為我和他,我不能欺騙他的感情,也不能同時愛兩個人!你沒說過那句話,我也沒聽到那句話!你聽好,假若我離開他,是為我自己,與你無關!我既不要你的保證,也不要你的承諾!更不要你有心理負擔!我和你一樣自由!」
他的背脊挺直,眉毛高高的揚了起來,他用手摟著那小小的肩,感到那肩頭的力量。是的,她是一枝竹子,一枝孤高傲世、超然挺立的竹子!她不會成為他的負擔,她不會成為他的牽累……可是,在這一瞬間,他幾乎認為自己希望有這份負擔,要這份牽累。
第九章
唐萬里盤膝坐在裴家的地板上,抱著吉他,對雪珂反反覆覆的唱著一首他新譜的歌:
「蝸牛與黃鸝鳥,城門和雞蛋糕,
都是昨夜的名詞,昨夜已隨風去了。
今天的歌兒改變,每個音符都在跳躍,
跳躍,跳躍,跳躍,
跳躍在你的頭髮上,跳躍在你的眼光裡,
是你的每個微笑,是你的每個微笑,
把我的音符弄醉了。」
他唱得很生動很迷人。但是,雪珂並沒有微笑。她坐在沙發裡,猛啃著自己大拇指的指甲,把那指甲都啃得光禿禿的了。她心裡亂精糟的,情緒緊張而不安定。今天下午唐萬里沒課,是她把他拉回家來,想好好的談一談。下午,媽媽去上班,家裡沒有人,她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和唐萬里攤牌。
她不知道這位七四七有沒有預感,或者他根本不準備讓要發生的事發生。他一進她家門,就踢掉鞋子,盤腿而坐,抱起吉他,對她唱起歌來了。好一句:是你的每個微笑,把我的音符弄醉了。說真的,雪珂喜歡這支歌,好喜歡好喜歡這支歌,勝過了「如果有個偶然」,勝過了「陽光與小雨點」。只因為它那麼「生活」。蝸牛與黃鸝鳥,城門與雞蛋糕,少年的詞句都隨風去了。今天,今天,今天的七四七可能要從雲裡霧裡落到地面來了。她不啃手指甲了,從沙發裡站起來,她必須要有勇氣開口!悄眼看他,他面容坦然,眼睛閃亮,唇角帶著笑意。哦,他不知道她要說什麼嗎?還是他不肯去知道!他那麼年輕,進了大學,就為了掌聲和包圍而活著,他的字典中,從來就沒有「被拒絕」這個怪名詞!
她去給自己倒一杯水,心裡模糊的想著開場白。她的喉嚨又乾又澀,必須喝口水,清清嗓子再說。倒了水還沒喝,唐萬里坐在那兒開了口:「也給我一杯!」她把杯子拿到他面前去,他仰頭看看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然後低下頭,就著她的手,去喝杯子裡的水。她望著那顆滿頭亂髮的頭,一時間,真想把這腦袋抱在懷中,大喊一句:「讓那些意外都沒發生!」真的,如果不遇到葉剛,她的世界裡就只有七四七了。她低頭看他,他一口氣把水完全喝光,抬眼對她微笑,眼鏡片閃著光,眼睛也閃著光。
她再倒了杯水,喝完了,放下杯子,她滿房間亂繞,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兩隻手在裙褶中絞來絞去。他又在調弦了。拿著彈吉他用的小塑膠片(pick)撥著每根弦,歪著頭去聽那弦發出的音響……她突然停在他面前了,下定決心,一本正經的說:「放開那把吉他!唐萬里,我有話跟你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