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只知道心破了。」
她居然笑出來了。哦,此情此景,箇中滋味,難繪難描,難寫難敘。除非你也愛過,除非你也經歷過,你才能體會,你才能瞭解,你才能相信!
第十七章
七月二十四日過去了。韓青和鴕鴕認識滿二十一個月。
八月二十四日,他們認識滿二十二個月。
八月二十六日,韓青北上,報到服役。在北部某基地受了極艱苦的一個月訓練後,再被分發至中部某基地去正式服役,這期間,他根本沒有機會見到鴕鴕,即使休假,也只有幾小時,事先不一定知道確切休假時間,聯繫起來,更加困難。相思,相思,這才瞭解什麼叫相思。
韓青開始他一年零拾個月的兵役。
鴕鴕開始走入社會,她進了父親的公司,非常認真的工作起來,她的活躍,她的能幹,她的才華忽然間在工作中完全展現,從業務到外交,她居然成了父親的左右手,成了公司中人人矚目的對象。韓青荷著槍,在野地中滾滾爬爬。
鴕鴕提起筆,寫下她對韓青點點滴滴的思念,千千萬萬的允諾,這段期間,信件成了他們之間最大的橋樑,也只有從這些信中,才能讀出鴕鴕的內心世界。
十月二十四日,是他們認識兩週年的紀念日,她寄來一封長達四頁的長信,從相識,到相愛,她從頭細數,從頭細訴,他邊看邊回憶,邊看邊落淚。誰說男孩子不該掉淚?誰說背上一桿槍就不再兒女情長?那封文情並茂的信,最讓他感動至深的是最後一段:
我終於瞭解我不能沒有你,因為沒有人和你一樣。沒有人和你一樣,把我捧在頭頂上供奉著。沒有人和你一樣,當我病痛時對我呵護又呵護,叮嚀又叮嚀。沒有人和你一樣,喜歡寫詩一般的小箋給我,親手做一大堆的裝飾品給我。沒有人和你一樣,能忍受我的任性愛哭及隨時可能發生的情緒問題。沒有人和你一樣,不惜用任何方法,讓我多吃一些長胖一些。沒有人和你一樣,體會到我心深處的每個思想。沒有人和你一樣,完全接納我,包容我,讚美我,讓我自覺得是個可愛迷人的小女人,讓我自認為是完美的化身。我完全快樂,喜悅得如同一隻百靈鳥一般。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所給予的,我不能沒有你,因為你是唯一的男孩。
看了看手心中的婚姻線,你我的都又深又長。我堅信如此。青,趁我們年輕時,讓我們好好相愛,直至永遠永遠,當有一天,我們的兒孫環繞在跟前,纏著問我們當年相識的情景,讓我們得意的告訴他們,我們曾如何相識,相知,並相愛。
鴕鴕寫於相識兩週年
這就是力量的泉源,這就是生命的原動力,這就是他的燃料,他的希望,他的一切。操練不苦,行軍不苦,荷槍不苦,野戰不苦……鍛煉吧!煉成鋼一般的身體,鐵一般的意志,然後和你心愛的女孩,共同攜手去創造最美麗的前程。於是,在那些操練、行軍、野戰……的日子裡,他咀嚼著她的信,回味著她的信,默誦著她的信,直至每字每行每個標點,都已可以倒背如流。十一月二十四日,是他們認識二十五個月的紀念日。
韓青用了好大的功夫啊,他參加拔河比賽,把手上的皮都磨破了,給隊上爭了個第一名。他參加各種活動,那麼積極,那麼賣力,終於,他爭取到了一天半的休假。
飛躍吧!讓靈魂飛躍吧!讓靈魂飛躍吧!鴕鴕,你使我雀躍。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鴕鴕,唯你而已!唯你而已。走出營區,已經是黃昏時分了。立即撥長途電話到台北,無法經過小方轉達了,他直接撥到她上班的玩具公司去,經過接線生,經過不相干的好多人,好不容易接通了鴕鴕,他才說了句:「鴕鴕!等我,我搭今晚夜車去台北……」
卡嗒一聲,線路斷了。他找銅板,再掛長途電話過去,這次,鴕鴕立刻接起電話,想必,她正在電話機旁邊等著呢!他不敢說太多,怕斷線,只簡單的告訴她:
「我明天早晨八點鐘到台北,你來火車站接我,好嗎?我下午就要乘車趕回營區,所以,我們只有五小時可以在一起!總比沒有好,對嗎?見面再談!我愛你!」
然後,他們見面了。在火車站,她飛奔著向他撲來,完全不管有沒有人看見,她穿了件黑色鑲金花的毛衣,一條牛仔褲,又瀟灑,又雅致,又華麗,又高貴……他緊擁著她,擁著屬於他的這個世界,她也依偎著他,眼睛濕濕的,他們互看又互看,打量著對方是胖了,還是瘦了,是黑了還是白了。啊,互看又互看,彼此的眼光,訴盡了這些日子以來的相思,他真想找個地方吻她,吻化這幾個月來的相思。
因為只有五小時,他們什麼地方都不能去,往日的小屋也早就退租了,換了主人了。最後,他們只能找了家咖啡館,坐下來,手握著手,眼光對著眼光,心靈碰擊著心靈。
時光匆匆,實在匆匆。坐了沒多久,她遞給他一張紙條,自己去洗手間了。他打開來,就著咖啡館裡幽暗的燈光,看到她用淡淡的鉛筆寫著:
青,青,青:
小心別給人看到了。(所以我才用鉛筆寫。)
你打完第一通電話時,我在電話旁等了許久許久,我以為你一定不會再打來了,我難過得淚水都幾乎奪眶而出,我突然發覺若我無法見到你,我會難過得立刻死掉,因為你的一通電話完全打擾了我的思緒,我簡直無法繼續去上班。現在是零時零兩分,耳朵好癢,會是你嗎?一定是。我好想你,可知道?特別是情緒低潮的時候,淚水總是伴著思念滴落在枕邊。再過八小時就可以看到你,我會好開心的。可是再過幾小時,你又得走了!啊!天,我一定會難過死,我懷疑我是否還能回辦公廳上班。答應我,如果你看時間差不多了,你掉頭就走,不要和我道別,不要讓我在別人面前掉下淚來。好嗎?
鴕鴕
一九七九·十一·廿四·凌晨
等鴕鴕從洗手間出來,韓青一句話沒說,拉起她的手,就往咖啡館外面走。「你帶我去哪兒?」她驚問。
他叫了一輛計程車,直馳往海邊。
「你會趕不及回營,」鴕鴕焦慮的。「你會受處分!你會被關禁閉!」「值得的,鴕鴕,值得的!」
他們終於又到了海邊了。以往,鴕鴕只要情緒低潮,一定鬧著去看海,現在,他們又在海邊了。十一月底,天氣已涼,海邊空曠曠的杳無人影,他終於擁她於懷,吻她,又吻她。吻化這幾個月的相思,吻斷這幾個月的相思,吻死這幾個月的相思。可是啊,又預吻了未來的相思,那活生生的、折磨人的、蠢動的、即將來臨的相思。
五小時匆匆過去。又回到等信、看信、寫信、背信、寄信……的日子。韓青有時會想到古時的人,那時沒有郵政,沒有電話,一旦離別,就是三年五載,不知古人相思時能做些什麼?如果沒有信,沒有電話可通,這種刻骨刻心的思念,豈不要把人磨成粉、碾成灰嗎?第二年(一九八○)來臨的時候,鴕鴕的信中開始充塞著不安的情緒,她常常在信封上寫下大大的SOS,信內又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她埋怨白天上班,晚上上課的日子太苦了。又立刻追一封信說忙碌使她快樂,使她覺得被重視。她會一口氣同時寄三封信來,一封說她很快樂,準備積一些錢,以便結婚用。一封說她很憂鬱,想要大哭一場。另一封又說她是個「情緒化」「被寵壞」的壞娃娃。要他放寬心思,別胡思亂想。可是,他是開始胡思亂想了。鴕鴕啊,願你快樂,願你安詳,願你無災無病,願你事事如意,願你千萬千萬千萬……不要受誘惑,不要被迷惑啊!
他寄去無數的信,限時專送,限時專送,限時專送!郵差先生這些日子一定忙壞了,因為世界上有這麼兩個傻瓜,要寫那麼多信哪!不過,鴕鴕雖然有些不穩定,她仍然會在每月二十四日,寄來一封甜甜蜜蜜的信,或寄來一張問候卡,或是一首小詩。其中,以第二十九個月的紀念日,她寫來的信最別出心裁,最奇特。她用了兩張信箋,分別折疊,第一張竟是篇半文半白的「作文」,寫著:
……晨起時,見陽光普照,念起同樣的陽光,灑在彼此身上,妾心不禁歡喜。近面南風陣陣,不知有否郎君訊息?妾仰身低問流雲,是否將萬般思念捎給遠方情郎,眾鳥聽得一旁高聲啼笑,妾身羞得紅著臉躲進花叢。……更聽得樂聲響起,記起往日歡樂時光,情何以堪?抬頭見得明月高掛,妾不禁凝視,合十祈願;懇君是明月,妾是寒星緊伴,朝朝暮暮,暮暮朝朝。忽見湖水蕩漾,水中月影如虛如實,手觸即及,不禁了悟,正是「無一藏中無一物,有花有月有樓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