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他拿出一包長壽,又找打火機。
點燃了一支煙,煙霧裊裊上升,慢慢擴散,他靠進椅子裡。我抽出一疊稿紙,在上面寫下:
「一九八二、七、三十一,韓青的故事摘要。」
然後,故事開始了,時間要倒回到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四日晚上八時。
第一章
舞會是徐業平為方克梅開的,為了慶祝方克梅滿二十歲的生日。韓青原來並不準備參加這舞會的,只因為這一向他都比較落寞。自從離開屏東家鄉,考進文化大學,轉眼間,大一、大二都從指縫間流逝。被羨慕、被稱道、被重視的大學生活,並沒有給韓青留下任何值得驕傲的事跡,更談不上絲毫的成就感。所學非所願,念了一大堆書,選了一大堆課程,只感到乏味。文化大學真正吸引他的,不是那些課程,反而是華岡的雲、華岡的樹、華岡天主教堂後的小徑、華岡到陳氏墓園去的那片蘆葦地,以及被他和徐業平、方克梅、吳天威等取名叫「世外桃源」的小山谷。
沒考上大學以前,自己曾經拚了命擠這道窄門,在南部讀完高中,第一次考大學就失敗了。於是,他拎了一個手提袋,帶了幾件換洗衣服,身上有去打工賺來的一千六百元新台幣,告別父母,就到台北來「打天下」了。火車進了台北站,跟著人潮下車,跟著人潮走出台北車站。茫茫然尚不知該往何方駐足,抬頭一看,就見到火車站對面「建國補習班」的大招牌,供應食宿,包你考中大學!算算鈔票,正好傾囊所有。明天的事明天再管。於是,直接過馬路,從車站大門就走進了補習班大門。
苦讀一年,家裡每月寄給他一千元零用,實在不夠做什麼。每星期最奢侈的事,是去小美吃他一大碗紅豆麥芽刨冰。不過,第二次考試,終於考上了。取進文化大學「勞工關係系」,填志願表時不知道它是什麼,填上再說。進了大學不知道它是什麼,念了再說!兩年下來,每天和會計、統計、經濟、民法概要、憲法、現代工商管理……等打交道,頭有斗大,興致低沉。從小,總覺得自己有那麼點文學、藝術和音樂的細胞,卻在大學的課程裡磨蝕殆盡。於是,交女朋友吧!進大學的最大好處,你可以放膽追女孩子,沒有人會指責你「還太小」。大一、大二,兩年時光,捲進他生活裡的女孩實在不少。這與徐業平有很大關係。徐業平,原來考進文大俄文系,念了一年,沒有俄文教授聽得懂他的俄文,一氣就轉系,轉進了全台灣僅有的這一系——勞工關係系。於是,韓青認識了徐業平。兩人曾一塊兒讀書,一塊兒罵教授,一塊兒追女孩子。可是,當徐業平和輔大英文系的方克梅已進入情況之後,韓青的心仍然在遊蕩著,這期間,以他那半成熟的年輕的胸懷,以他那稍稍自許的文學才華,以他那青春的飄浮的感情,以他對異性的半驚半喜半憂半懼的情懷,他曾在日記上片片斷斷的寫下一些「詩句」:
翩翩的越過這道成長的虛線
填滿了間斷的虛點——充實
那圓弧永遠是缺口的原因
你未走完那一世紀一周匝
把句點塗滿只得到一個讀號
什麼意義也沒有——只有
瞪著兩眼看浮雲天狗
大二那年,認識了一個女孩,綽號叫寶貝,確實讓他困擾過好一陣子,也為她寫下了斷簡殘篇:
懷著寂靜的心 踏入那夢織的溫柔星星雖不再閃爍
猶留下你的倩影以及 翦燭西窗 數著碎落的夢她是風
她是雨 她是雷風吹落夢想 雨打碎感思雷敲醒一個獨自翦燭西窗的
過旅
這就是他的大一和大二,那些「不識少年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日子。寶貝,一個女孩,一個是星星,是風,是雨,是雷……最後,卻化為一縷輕煙,從他生命裡不留什麼痕跡,輕輕輕輕飄過的女孩。可是,大三的上學期,在方克梅過生日前的那段日子中,他還在憑弔著這份虛虛渺渺的、不成型的感情,還陷在他自己給自己織成的一個網裡。寶貝已成過去。而他,還那麼不習慣什麼叫「過去」。他有點憂愁,就為了想憂愁而憂愁,有點失意,就為了想失意而失意。並不真的為了寶貝,不真的為了那些曾點綴過他生命的任何女孩。只為了——年輕。話說回頭,那天是方克梅的生日。
方克梅和徐業平是去坪林吃烤肉時認識的。徐業平什麼都優秀,除了唸書以外。他會彈吉他,會唱歌,會跳舞,會打橋牌,會說笑話,會追女孩子。方克梅念輔仁大學夜間部,英語系。是那種任何人一見就會喜歡的女孩,活潑、大方,圓圓的臉龐,亮晶晶的眼睛,一六五的標準身材。由於家境富有,嬌生慣養下,她皮膚白嫩細膩,光潔雅致。最可貴的,她彈一手好鋼琴,還能把流行歌曲及任何古典小曲,用搖滾或爵士的方法彈奏出來。往往,方克梅的鋼琴,徐業平的吉他,韓青和吳天威的歌——他們會唱活了天地,唱活了青春。
事情的開始是這樣的。方克梅和徐業平戀愛了。愛得一塌糊塗,愛得天翻地覆,愛得死去活來。在他們自己的幸福中,他們也關懷著身邊的兩個好友,吳天威沒什麼關係,吳天威比較成熟穩重有城府,在女孩間打打游擊就滿意了。韓青卻不同了,他是那麼孤傲,那麼自負,又有顆那麼熱情的心。當徐業平給方克梅籌備舞會時,韓青就宣稱了:
「我沒有舞伴,我不來!」
「什麼話?」徐業平叫著說:「你不來咱們就絕交!不給我面子沒關係,不給方克梅面子……。」
「別吵,別吵!」方克梅笑吟吟的看著韓青,咬著嘴唇沉思了好久好久。忽然說:「韓青,我們班上有個女同學,跟你很相配。也很文學、很熱情、很……」她形容不出來,用一句話下了總結:「很有味道就對了。我把她介紹給你當舞伴,那麼,你就有舞伴了,怎麼樣?」
「很好,」韓青同意。「她長得如何?別弄個母夜叉來整我冤枉……」「唉唉唉!」方克梅連聲歎氣。「真是狗咬呂洞賓,不想認識就算了!」「想想想!」韓青也連聲回答,對於別人開舞會,自己去勞什子「西窗」翦什麼燭的情形實在有些害怕。「她叫什麼名字?」「袁嘉佩。」方克梅輕鬆的說了出來,絕沒有想到,這個名字後來竟改變了韓青整個的世界。「這樣吧,」她想了想。「你寫張條子給她,表示想認識她,我轉交給她比較好說話。袁嘉佩不是那種隨隨便便可以約出來的女孩子!」
「我寫條子給她?我又不認識她,怎麼寫?」韓青瞪著方克梅,心裡還在懷疑,這方克梅是不是在設什麼陷阱,來開他的玩笑。他轉向徐業平:「你見過這女孩嗎?」
「唉唉唉,」方克梅又「唉」起來了,這是她的口頭語。「我怎麼敢讓業平見到袁嘉佩,到時候他去追袁嘉佩了,我豈不是自找苦吃!」說得像真的一樣。韓青怦然心動了。徐業平拍著他的肩膀,笑著說:「寫吧!說寫就寫,寫張條子對你是太簡單了!」
好!大丈夫說寫就寫,這有什麼難!他提起筆來,就寫了一張便箋:「袁嘉佩: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聽到你的名字,不知道為什麼
很想認識你。這樣寫條子是太唐突了些,所幸「唐突」代
表的並非「荒唐」。任何事都該有個開始,是嗎?
韓青,一九七七、十、廿、午後三:五五分」
然後,就是舞會那晚了。
韓青不該緊張的,這不是他第一次交女朋友了,他也從不認為交女朋友是件很困難的事。但,這晚,他卻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去舞會前,他刻意梳洗過,穿了自己最喜歡的一件藍襯衫,一條深藍色西裝褲,打了條深藍色的領帶,攬鏡自視,除了沒有一張「成熟而長大的臉」之外,都還好。他一再梳好他那不太聽話的頭髮,心裡輕輕咒詛了自己一句:又不是去相親!假若不為了失去寶貝……,是的,寶貝,在去赴約前的一剎那,他心裡想的還是那個輕煙輕霧的女孩——
寶貝。
舞會是借了市政系學生所租的一間獨棟洋房,那洋房有著大大的客廳。那晚十分熱鬧,來參加的男男女女大約有二三十對。全是大學生,淡江、銘傳、東吳、輔仁、文大……各校的同學全有。七點三十分,舞會就開始了,方克梅穿了件純白的洋裝,襟上別了朵紫色蘭花,又高貴,又漂亮。徐業平也穿上了他那一百零一套西裝,是他考進大學父母送的禮物,灰色的。他們是很出色的一對,在大廳裡舞了又舞,旋轉了又旋轉。七時四十分。袁嘉佩沒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