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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瓊瑤

  時光匆匆,啊呀呀呀呀呀,

  要把握!」徐業偉每次的出現,都像陣狂飆,等他們全體走了,韓青才透出口氣來。拉著鴕鴕,他央求她去看醫生,她直播頭,他就用雙手捧定了她的頭,重重的吻她,她掙扎開去,嚷著:

  「你就是這樣,傳染了有什麼好?」

  「我就是安心要傳染,」他正色說,這是他們間經常發生的事,他總要重複他的歪理由。「希望你身上的細菌能移到我身上來,那麼,你原有九分病,我分擔一半,你就只有四分半的病了!」「唉!」鴕鴕歎著氣。「韓青!」她的眼圈又紅了。「沒認識你以前,我雖然交了好多男朋友,可是,只有你讓我瞭解什麼叫愛情。」「如果你真瞭解了,就為我去看看醫生吧!」他繼續央求。「吃點藥,明天好了,我們才能好好的玩,是不是?你答應過我,要為我愛惜你自己,假若你這麼任性,我去服兵役的時候,怎麼能放得下心?」「好好好,我去,我去!」她屈服了。歎著氣。「你以前說,我像你的母親、姐妹、愛人、妻子、女兒……其實,正相反,你才像我的父親、兄弟、朋友、愛人、丈夫……及一切!」

  他屏息三秒鐘,為了她這句話,然後,他又重重的吻了她。終於,她去看了醫生,只是感冒,沒有什麼太嚴重的。他餵她吃了藥,就強迫她臥床休息。感冒藥裡總混合著鎮定劑,她吃了藥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他又和往常一樣,搬張椅子坐在床前,癡癡的看著她的睡相,看著她低闔的睫毛,看著她小巧的鼻子,看著她微向上彎的嘴角……他的愛人、朋友、姐妹、妻子。唔,這是他的妻子!不論是否缺一道法律程序,她已是他的妻子!奇怪,為什麼有句俗話說:太太是人家的好!他就覺得,一千千,一萬萬個覺得:太太是自己的好!

  晚上七點多鐘,鴕鴕還沒睡醒,房東太太忽然來敲門,說有金山來的長途電話,他衝下樓去接電話,心裡一點什麼預感都沒有,只以為是徐業平他們不甘寂寞,要他提前去參加「營火」會。拿起電話,他聽到的是方克梅的聲音,哭泣著,一連串的說:「韓青,徐業偉淹死了!你快來,業平和丁香都快發瘋了!你快來,徐業偉淹死了!」

  「什麼?」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徐業偉?那又會瘋又會笑又會鬧,又健康,又擅長游泳的孩子?那麼年輕,那麼強壯,那麼有生命力的孩子?不不,這是個玩笑,這一定是個玩笑!徐業偉那麼瘋,什麼玩笑都開得出來!這一定是個玩笑!「韓青,是真的!」方克梅泣不成聲。「他下午游出去,就沒游回來,大家一直找,一直找……救生員和救生艇都出動了,是真的!他們找到了他……剛才找到,已經……已經……已經死了!真的……真的……」

  拋下電話,他一回頭,發現鴕鴕直挺挺的站在門外。

  「發生了什麼事?」鴕鴕問。

  「我要趕到金山去!」他喊著,聲音粗啞:「他們說,徐業偉淹死了!」鴕鴕臉色慘白。「我跟你一起去!」她喊。

  「你不要去!」他往三樓下衝。「你去躺著!」

  「我要去!」鴕鴕堅決的。「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們在八點鐘左右趕到了金山。海邊都是人,警員、救生人員、安全人員,以及徐業偉的父母、弟妹……全來了。徐業平一看到韓青,就死命的抓著他,搖撼著他的身子,聲嘶力竭的喊:「你相信嗎?你相信嗎?這事會發生在小偉身上,你相信嗎?他的活力是用不完的,他的生命力比什麼都強,他才只有十九歲,他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憂愁……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韓青,為什麼是他?為什麼是他?……」

  韓青無言以答。站在那海風撲面的沙灘上,他看到徐家兩老哭成一團,看到那已被遮蓋住的遺體;尤其,他看到那面手鼓,丁香正傻傻的、癡癡的緊抱著那手鼓……他什麼都忍不住了,他痛哭起來了,跌坐在沙灘上,他用手捧住頭,大哭特哭,淚如泉湧。鴕鴕用雙手抱緊了他的頭,她也哭著,卻沒有像他那樣沉痛得忘形,她還試圖要喚醒他:

  「韓青,別這樣。韓青,你該去安慰他們的,你自己怎麼反而哭成這樣呢?」她抽抽鼻子,用手臂抹眼淚:「韓青,你不是說過,生命的來與去,都是自然的……」

  「不自然!不自然!不自然!」他激烈的大喊:「如果老得像太師母,是應該去的。可是,小偉的生命還在最強盛最美好的時候,他怎麼可以去?他怎麼可以去?」他仰頭大叫:「上帝!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上帝無言,海風無語。海浪扑打著岩石,發出一連串澎湃的音響:砰砰,砰砰!猶如徐業偉還在敲擊著手鼓的聲音。手鼓!他回頭看,丁香孤獨的、不受人注意的坐在沙灘上,懷裡緊緊抱著那面手鼓,身上還穿著件游泳衣。他站起身來了,踉蹌的走到丁香身邊去。「丁香!」他啞著喉嚨喊:「丁香!」

  丁香像從沉睡中醒來,她抬起頭,臉色白得像月光,眼睛黑幽幽的如兩泓不見底的深潭。她居然沒有哭,她臉上一點兒淚痕都沒有,一絲絲都沒有。

  「他說他前輩子是一條魚,」丁香細聲細氣的說:「結果,他去了。海,把他收回去了。」

  「丁香!」他沉痛的握著那小小的肩,用力的喚著:「哭吧!丁香,哭吧!」「不不!」丁香輕輕的搖搖頭,還像在做夢一樣。「他從來不喜歡看到我哭,他會罵我!我不哭,我不哭,他總是要我笑嘻嘻的,他說,他喜歡我,就是因為我愛笑!」她居然捲起嘴角,微微笑起來。「丁香!」他搖她,用力搖她。「你哭,你必須哭!你放聲哭吧,丁香!」他試圖從她懷中取去那手鼓。

  丁香立刻用全身力量壓在那鼓上。

  「不行!他交給我保管的!」她說。「如果我弄丟了,他會生很大很大的氣!」哦!丁香!小小的丁香!韓青茫然的站起身子,發現自己絕對不能幫她承受任何屬於她的悲痛,他只能無助的望著她。鴕鴕走來,用雙臂緊緊挽住韓青。

  「怎麼會呢?」鴕鴕小聲的啜泣著。「怎麼會有這些事呢?我不懂。我以後,什麼都不敢說我懂得了。」

  他緊緊的挽住鴕鴕,從沒有一個時刻,他覺得「存在」的價值是如此重要。再也不要去談「禪」了,存在絕對不等於「不存在」!砰砰砰!海浪仍然一個勁兒的擊著鼓,砰砰砰!

  「聽!」丁香忽然說。他和鴕鴕低頭去看丁香。

  丁香滿臉綻放著光彩。「他在唱歌呢!」她微笑著說:「他在唱:匆匆,太匆匆!聽見嗎?匆匆,太匆匆!」鴕鴕把面頰埋進了韓青的懷裡。

  三天後,他們葬了徐業偉。丁香進了精神療養院。從此,韓青沒有再見過丁香。

  第十六章

  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四日,韓青和鴕鴕認識滿二十個月。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以每月來計算相識的日子,也以每月的二十四日為紀念日,小小慶祝,並且彼此祝福。

  這個月的二十四日並不很好過,徐業偉的事件還深深影響著他們,那悲哀的氣氛一直緊壓在兩人心頭。而且,韓青必須回屏東去了,因為,召集令隨時可能下來,他一定要回家等兵役通知。等接到通知後,他也不知道是否還有時間來台北,還是要直接去服役,所以,離愁別緒,千匝萬匝的箍在兩人身上,心上,思想中,意識中,擺脫不開,揮之不去。

  這天,他們在小風帆吃晚餐,喝了一點酒,兩人都想把空氣放輕鬆一點,只是,都做不到。飯後,回到小屋裡,面面相對,就更是離愁千斛了。韓青注視著她,千言萬語,全不知從何說起,只覺得一千個一萬個放不下心。即使兩心相許,未來是不是都能如願呢?吳天威對他說過幾句很重的話: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交女朋友嗎?我不想在服兵役的時候去受那種相思之苦!而且,我告訴你,服兵役的時候最容易失去女朋友,沒有幾個女孩子能忍耐寂寞,能抗拒誘惑。韓青,」他還特別加重語氣。「尤其是你那位袁嘉佩,你一天二十四小時盯著她,她還要偶爾動搖一下,等你走了,更不可靠了。袁嘉佩,」他搖搖頭:「那女孩太聰明太有才氣,太活躍,又太受人注意!韓青,你該找個平凡一點的女孩,那麼,你會少吃很多苦!」吳天威,在同學中,他是比較沉默寡言的,很少發表什麼大意見。但是,這幾句話說得卻頗有道理。

  當這離別前夕,他注視著鴕鴕時,吳天威的話就在他腦海裡翻騰又翻騰。鴕鴕望著他,雙眸盈盈然如秋水,面頰被酒染紅了,那麼可愛的嫣紅著,嘴唇的弧度一向是他最喜愛的,連那用手指繞頭髮的小動作……唉,一顰一笑一蹙眉,都是「動人心處」!前人的詞句裡有「其奈風流端整外,更另有,動人心處!」實在是寫得太好了。唉!他心裡歎著氣,或者,他真該去愛一個平凡一點的女孩!免得如此牽腸掛肚,難捨難分。「鴕鴕,我真不放心你,真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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