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有任何負擔,我不要你有任何承諾,更不要你有任何犧牲。這次,我想了很久很久,有關你和我的問題。從我剛剛告訴你的故事裡,你可能才第一次知道我真正的出身家世。像我這樣一個苦孩子,能夠奮鬥到今天,能夠去瘋狂的吸收知識,並不容易。所以,我很自負。所以,我曾經告訴過你,培養了二十年,我才培養出一個自負,我怎能放棄它?現在,你來了,介入了我的生活,並且主宰了我的生命和意志,這對我幾乎是件不可能發生的事,而它居然發生了!」
「韓青!」她低呼著,想開口說什麼。
「噓!」他輕噓著,把手指繼續壓在她唇上。「徐業平說,我們的未來都太渺茫了。我終於承認了這句話,誰也不知道我們的未來是怎樣的。我們這一代的男孩子很悲哀,唸書,不見得考進自己喜歡的科系,畢業後,立刻要服兩年兵役,在這兩年裡,雖然鍛煉了體格,可能也磨損了青春。然後,又不見得能夠找到適合的工作……未來,確實很渺茫。」
「韓青!」她再喊。「別說!等我說完!」他阻止她。「自從我和你認識相愛,我一直犯一個錯誤,我總想要你答應我,永永遠遠和我在一起!我一直要獨佔你心靈的領域,而要求你不再去注意別人!現在,我知道我錯了。」他眼光溫柔而熱烈,誠懇而真切。「美好如你,鴕鴕,可愛如你,鴕鴕,喜歡你的人一定很多很多。不斷有新的人來追求你,是件必然的事。你能如此吸引我,當然也能如此吸引別的異性,我不能用這件事來責備你,不能責備你太可愛太美好,是不是?」
她用哀求的眼光望著他,眼裡已蓄滿了淚了。
「同時,我該對我的自負作一番檢討。哦,鴕鴕,我絕不會是一個完人,我也不是每個細胞都能迎合你的人,所以,要強迫你的意志和心靈,只許容納我一個人,大概是太苛求了。記得冬天的時候,我們第一次來看海,那時你剛離開一個海洋學院的,現在,又有了娃娃!」
「噢!韓青!」她再喊。「是我不好……」
「不,你沒有不好!」他正色說,熄滅了煙蒂,用雙手握住她的雙手,一直望進她的眼睛深處去。「你沒有絲毫的不好,假如你心靈中有空隙去容納別人,那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因為我無法整個充實你的心靈。我想了又想,你,就是這樣一個你!或者你一生會愛好多次,因為總有那麼多男孩包圍你。我不能再來影響你的選擇,不能再來左右你的意志,我說了這麼多,只為了告訴你一句話:你可以大大方方的和娃娃交往,我絕不干涉,絕不過問,只是,我永遠在你身邊。等你和別的男孩玩膩了的時候,我還是會在這兒等你。」
她瞅著他,咬緊嘴唇,淚珠掛在睫毛上,懸然欲墜。
「鴕鴕,」他柔聲低喚著。「明天起,我要去塑膠工廠上班,去做假聖誕樹。你知道我總是那麼窮,我必須賺出下學期的學費。我昨天去和那個陳老闆談過,我可以加班工作,這樣,我每天上班時間大概是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我必須利用這個暑假積蓄一筆錢不止學費,還有下學期的生活費,還有……」他鄭重的:「你要去看醫生,把那個胃病徹底治好!」
「哦!韓青!」鴕鴕終於站了起來,用力的跺著腳,眼淚奪眶而出。「你總是要把我弄哭的!你明知道我愛哭!你就總是要把我弄哭!你為什麼不對我壞一點?你為什麼不跟我吵架?你為什麼不罵我水性楊花?你為什麼不吼我叫我責備我……那麼,我就不會這樣有犯罪感,這樣難過了!」
「我不會罵你,因為我從不認為你錯!」韓青也站起身來,扶著巖壁看著她,坦然而真誠。「明天起,因為我要去上班,你的時間會變得很多很多,我不能從早到晚的陪你……」
「哦!」她驚懼的低呼。「不要去!韓青,不要去上班,守著我!看著我!」他悲哀的笑了笑。「我不能守著你,看著你一輩子,是不是?你也不是我的囚犯,是不是?鴕鴕,一切都看你自己。你可以選擇他,我會心痛,不會責備你;你可以選擇我,我會狂歡,給你幸福!」
她用濕潤的眸子看他。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他立刻搖搖頭,阻止她說話。「別說什麼!」他說:「我這幾句話並不是要你馬上選擇,那太不公平了,該給你一些時間,也給他一些時間!」他又掉頭去看海面了。「瞧!有只海鷗!」他忽然說。
她看過去,真的有只海鷗,正低低的掠海而過。他極目遠眺,專注的望著那只海鷗,深思的說:
「原來海鷗飛起來也有起有伏的。原來海浪也有波峰波谷的。所以,山有稜角,地有高低……原來,世界就是這樣造成的!」他轉眼看她,靜靜的微笑起來。「我不氣餒,鴕鴕,我永不氣餒。在我的感情生命裡,我不過剛好是處於低處而已。當我再飛上去的時候,我一定帶著你一起飛!」
她睜大眼睛瞅著他,被催眠般怔住了。
第十一章
整個暑假,韓青幾乎是賣命般的工作著,從早到晚,加班又加班,連星期天,他都在塑膠工廠中度過。他的工作十分枯燥,卻十分緊張。他負責把聖誕樹的枝幹——一根根鐵絲浸入高達七百度的塑膠溶液的模子中,而要在準確的二十秒時間內再抽出來,然後再送入新的。機器不停的動,他就不停的做這份既不詩意,更不文學的工作。每當他在做的時候,他就會不自覺的想起卓別林演的默片——摩登時代。那卓別林一直用鉗子轉螺絲釘,轉螺絲釘,最後把女人身上的鈕扣也當成螺絲釘用鉗子轉了下去。塑膠聖誕樹,科學的產物。當它在許多家庭裡,被掛上成串閃亮的燈泡,無數彩色的綵球,和各種繽紛耀眼的飾物時,有幾人想到它的背後,有多少人的血汗!這段時間,他忙得簡直沒有時間和鴕鴕見面了,通電話都成了奢侈。他真正想給她一段「自由」的時間,去接觸更多的人群,而在芸芸眾生中,讓她來做一個最正確的選擇。但,雖然見面的時間很少,他的日記中卻塗滿了她的名字。鴕鴕!思想裡充滿了她的名字,鴕鴕!午夜夢迴,他會擁著一窗孤寂,對著窗外的星空,一而再、再而三的輕聲呼喚:「鴕鴕!鴕鴕!鴕鴕……」
暑假過完,繳完學費,他積蓄了一萬五千元。要帶鴕鴕去看醫生,她堅決拒絕了,一疊連聲的說她很好。雖然,她看起來又瘦了些,又嬌弱了一些,她只是說:
「是夏天的關係,每個夏天我都會瘦!」
僅僅是夏天的關係嗎?還是感情的困擾呢?那個「娃娃」如何了?不敢問,不能問,不想問,不要問。等待吧,麻雀低飛過後,總會高飛的。
然後,有一天,她打電話給他,聲音是哭泣著的:
「告訴你一件事,韓青。」她啜泣著說:「太師母昨天晚上去了。」「哦!」他一驚,想起躺在床上那副枯瘦的骨骼,那乾癟的嘴,那咿唔的聲音。死亡是在意料之中的,卻仍然帶來了陣忍不住的淒然,尤其聽到鴕鴕的哭聲時。自從那次陪鴕鴕去趙培家之後,他們也經常去趙家了,每次師母都煮餃子給他們吃,並用羨慕的眼光看他們,然後就陷入逝水年華的哀悼中去了。而鴕鴕呢,卻每次都要在太師母床前坐上老半天的。「噢,鴕鴕,」他喊:「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要趕去趙家,」她含淚說:「看看有什麼可幫忙的地方!我還想……見她老人家一面。」
「我來接你,陪你一起去!」
於是,他們趕到了趙家。
趙家已經有很多人了,親友、學生、治喪委員會……小小的日式屋子,已擠滿了人。韓青和鴕鴕一去,就知道沒什麼忙可幫了。師母還好,坐在賓客群中招呼著,大概早就有心理準備,看起來並不怎麼悲傷。趙培的頭髮似乎更白了,眼神更莊重了。看到鴕鴕,他的眼圈紅了,拉住鴕鴕的手,他很瞭解的、很知己的說了句:
「孩子,別哭。她已經走完了她這一生的路!」
鴕鴕差一點「哇」的一聲哭出來,眼淚就那樣撲簌簌的滾落下來了。她走進去,一直走到靈前,她垂下頭來,在那老人面前,低語了一句:「再見!奶奶!」趙培的眼裡全是淚水了,韓青的眼裡也全是淚水了。
從趙家出來,他們回到韓青的小屋裡。鴕鴕說:
「韓青,我好想好想大哭一場!」
「哭吧!鴕鴕!」他張開手臂。「你就在我懷裡好好哭一場吧!」她真的投進他懷裡,放聲痛哭起來了,哭得那麼哀傷,好像死去的是她親生奶奶一般。她的淚珠像泉水般湧出又湧出,把他胸前的襯衫完全濕得透透的。她聳動的、小小的肩在他胳膊中顫動。她那柔軟的髮絲沾著淚水,貼在她面頰上……他掏出手帕,她立刻就把手帕也弄得濕透濕透了。他不說一句話,鼻子裡酸酸的,眼睛裡熱熱的,只是用自己的雙臂,牢牢的圈著她,擁著她,護著她。然後,她終於哭夠了,用手帕擦擦眼睛她抬起那濕濕的睫毛看著他,啞啞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