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騰帶著某種深深的感動,看著玉蘭搖著孩子,聽著她重複的低哼著"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的句子。玉蘭的歌喉柔潤而甜蜜。她那年輕紅潤的面龐貼著孩子那黑軟的細發。她低著頭,長髮中分,紮成兩條粗黑的髮辮,一條垂在胸前,一條拖在背上。燈光照射著她的面頰,圓圓的臉蛋,閃著光采的眼睛……她並不美,沒有曼亭的十分之一美,但她充滿了大自然的活力,充滿了女性的吸引力,而且,還有種母性的溫柔。她抱著孩子的模樣,是一幅感人的圖畫。
「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
孩子已經睡著了,楊騰輕手輕腳的走過去,注視著那孩子甜甜的睡態,孩子在吮著嘴唇,闔著的兩排睫毛不安靜的閃動著。
「她在做夢呢!"楊騰小聲說。
「是啊!"玉蘭小聲答,抬起頭來,她對楊騰微微一笑,楊騰也回了她微微一笑。這是第一次,玉蘭看到楊騰對她笑。那笑容真切誠摯而令她怦然心跳。
這以後,帶豌豆花似乎是玉蘭的喜悅了。
玉蘭不止幫楊騰帶豌豆花,她也幫他洗衣,整理房間,處理菜園裡的雜草,甚至於,把家裡煮好的紅薯飯偷送到楊騰這兒來給他吃。
「玉蘭!"玉蘭的媽生氣了,常常直著喉嚨喊:「你給我死到哪裡去了?整天不見人影,也不怕人說閒話!」
「哎喲!"阿婆阻止了兒媳婦。"女孩子大了就關不住哪!讓她去吧!那外省郎也夠可憐的,一個大男人孤零零,怎麼活呢!」
「阿母,"玉蘭的媽說話了。"玉蘭還是黃花閨女呢!這樣下去算什麼話呢?」
於是,阿婆也覺得有點不對了。三天兩頭的,她也常到楊騰那兒,去試探一下口氣:「外省郎,有沒有想過給豌豆花找個媽媽呀?」
楊騰驚惶而內心絞痛了。曼亭,曼亭,你屍骨未寒呢!儘管他沒念過幾天書,在許家耳濡目染,和曼亭恩愛相處,聽也聽熟了。什麼"一夜夫妻百日恩",什麼「在天願作比翼鳥"。可是,如今呢?曼亭已去,生死兩茫茫!他不知道要不要給豌豆花找媽媽,他只覺得內心深處,傷痛未消。
他不說話,阿婆也不深究,搖搖頭,走了。阿婆是見過曼亭的,那細皮嫩肉的「水"女孩。玉蘭比起曼亭來,完全是兩個世界裡的人了。但是,阿婆也是見過世面,經歷過人生的。那"外省郎"傷口未癒,一切不如慢慢再說,時間會把他治好的!最起碼,玉蘭已經讓楊騰會笑了,不是嗎?在曼亭去後好長的一段時間裡,楊騰都是個不會笑的木頭人。
這樣,時間一天天過去,豌豆花越來越可愛,玉蘭到楊騰小屋的次數越來越多。楊騰幾乎在倚賴著玉蘭了。從礦場回家,有孩子的咿唔聲,有玉蘭的笑語聲,有搗衣聲,有洗米聲。甚至,那屋頂的裊裊炊煙,那灶裡的點點火星,樣樣都讓他有「家"的感覺。因此,當有一天晚上,玉蘭哭著跑來對他說:「我媽說,我以後不可以來你這裡了!徐家阿媽來跟我家提了親,我媽要把我嫁到七堵去!男家下個月就要來相親了!」
楊騰立刻心慌意亂了。玉蘭從沒有像曼亭那樣,引起過他那炙烈的熱情,更沒有讓他打心坎裡崇拜愛慕過。可是,這一年來,他已經熟悉生活裡有一個她了,如果失去她,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孩子又怎麼辦?
他考慮了五天五夜。
這五天五夜中,玉蘭真的不來他這兒了,只有阿婆仍然過來,把孩子抱來給他看,幫他把髒衣服收去洗。他不問阿婆什麼,阿婆也不說什麼。第六天收工回家,既看不見阿婆也看不見玉蘭,更看不到豌豆花。他納悶著,心裡沉甸甸的。
洗了澡,他到阿婆家,阿婆迎出來說:「孩子有些發熱,真要命!整天哭著,不肯要我抱,她是認了人呢!只有玉蘭拿她有辦法!」
他走進去,天井中,玉蘭抱著孩子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輕輕的搖著,晃著,嘴裡低柔的唱著:「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
聽到楊騰的腳步聲,玉蘭抬眼看他,眼中充滿幽怨之色,而且,淚水很快就瀰漫住那對溫柔的眸子,她迅速的低下頭去,兩滴淚珠滴落在豌豆花的面頰上。她用手指拭去孩子臉上的淚珠,繼續唱著她的催眠曲,只是,喉音變得啞啞的,顫抖的:「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搖兒日落山,抱子緊緊看,囝是我心肝,驚你受風寒。……」
楊騰下了決心。
那年秋天,他娶了玉蘭。豌豆花尚未滿週歲。
第三章
玉蘭嫁到楊家的第二年,就給楊騰生了個兒子,這對楊騰來說,實在是件值得興奮的事。在那個時代,傳宗接代的觀念還十分濃厚,何況楊騰母親臨終時,還念念不忘要有個孫子。玉蘭生孩子的情況和曼亭就完全不同了,早上楊騰還照舊下礦,下午回家孩子已經躺在玉蘭懷抱裡吃奶了。阿婆說,從開始陣痛到生產,前後不過兩小時。這使楊騰又驚奇又納悶,他永遠不能瞭解女人生孩子的事,為什麼曼亭會為生產而送了命,玉蘭卻像母雞下蛋般容易。事實上,村裡的女人生孩子,都是非常容易的,許多家庭裡,年頭一個,年尾一個,家家都拖兒帶女一大群,就只有曼亭會為生產而去了。或者,正像許家老爺說的,她是被詛咒了。
楊騰的兒子滿月時,小村落裡也熱鬧了一番,楊騰雖然是"外省人",在這小村落中人緣還非常好。兒子滿月,他擺酒宴請了每個村民,大家都喝得醉醺醺,夜裡一個個攙扶著大唱"丟丟銅"和"西北雨",玉蘭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牽著豌豆花,笑吟吟的周旋在賓客之間,彷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這次請客,用掉了楊騰整整一個月的工資,不過,沒關係,他在第二個月就加倍賺了回來,他已經被升任為一個小組的工頭,手下有十一個最得力的工人,他們這組工人永遠可以挖掘別組兩倍的礦巖。
給兒子取名字,報戶口的時候,楊騰才發現豌豆花居然忘了報戶口,也沒有名字。這下子,這個當父親的人困擾極了,兒子取名叫極光宗,讓他光宗耀祖的意思。豌豆花順便補報,出生於十月二十一日,楊騰記住這日子,只因為那天也正是曼亭去世的日子。至於名字,總不能在戶籍上寫名字是"豌豆花",楊騰挖空腦袋想曼亭臨終時說的"紙瑞"是什麼意思,就是想不明白。曼亭念了那麼多書,她的境界原就不是楊騰能理解的。最後,還是玉蘭說:「豌豆花的媽媽那麼漂亮,豌豆花長得就像她媽,皮膚曬都曬不黑,白嫩嫩的小美人,不如就用她媽媽名字中的一個字,叫小亭或者小曼吧!」
這就是玉蘭可愛的地方,她從不對死去的曼亭吃醋,相反的,每到清明或七月節,她仍然照例帶著豌豆花,去曼亭墳上燒香祭拜。那墳場是礦區的所有地,若干年來,小村莊上的死者都葬在那兒。因公殉職的有碑有塚,普通家屬就只是黃土一堆。
這樣,豌豆花托弟弟的福,終於有了自己的名字:楊小亭。不過,從沒有人叫她什麼"楊小亭",那只是戶口簿上的三個字而已,大家依然叫她豌豆花。
豌豆花四歲的時候,又多了個妹妹,取名叫楊光美。女孩子反正都是用"美」呀"麗"呀,"秀"呀"娟"呀這種字。
於是,楊騰的家庭"大"起來了。他們把小木屋又多蓋了兩間屋子,豌豆花跟弟弟睡一間,新生的女娃跟著爸爸媽媽睡,堂屋裡也供上了祖宗牌位。楊騰一家五口,也像模像樣的生活下來了。
這三年間,礦中只發生過一件小事,有次,有根頂柱倒下來,剛好壓斷了玉蘭父親的腿。
玉蘭的父親已四十多歲,說真的是不該再挖礦了,多年的礦工生涯,讓他不見天日,皮膚出礦時是漆黑的,洗了澡就變得煞白煞白。這是大部分礦工的"樣子」。只有楊騰,他自幼皮膚就被太陽曬成紅褐,幾年礦工生涯,他雖然白了些,卻仍然不失健康的光澤,他一直是個健壯的年輕人。
玉蘭的父親因公受傷,影響到阿婆整個一家人。礦主出了醫藥費,治好了傷。但,那條腿跛了,再也不能下礦了。礦主又撥了一筆"慰問金",事實上是"遣散費"。於是,阿婆全家決定下山,回到李家的家鄉烏日去,在那兒還有些祖產田地,由鄉下的兄弟們耕種著。當初,玉蘭的父親是因為礦工待遇高才來山上的。於是,玉蘭和父母姐妹一一告別,阿婆拉著楊騰的手不住叮嚀:「要好好待我們家玉蘭呀!不能欺侮玉蘭呀!當初是我做主才讓玉蘭嫁給你這個外省郎的!你要有良心呀!如果……如果將來礦裡做不下去,就帶玉蘭回烏日來吧!烏日是小地方,不過總有田給你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