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舲滿臉都綻放著光采。
當秦非和寶鵑上班去以後,潔舲倒在客廳沙發裡,用那本雜誌蓋著臉龐,就這樣躺著一動也不動。張嫂以為她睡著了,連整理房門都輕手輕腳的。她一直躺到中午小中中和珊珊放學時為止,中中一進客廳,就"唰"的一下把潔舲臉上那本雜誌抓掉了,嘴裡嚷著:「潔舲阿姨,沒有人蓋書睡覺的!應該蓋棉被!」
他怔住了,回頭大聲找救兵:「珊珊!潔舲阿姨哭了!張嫂!是不是你氣的?我可沒做錯事!發誓不是我弄的!」
潔舲慌忙坐起身子,把珊珊和中中都摟進懷裡,一邊一個。她含著淚,卻笑嘻嘻的說:「沒有,潔舲阿姨沒哭,潔舲阿姨是太高興了。"她吻了這個又吻那個,把面頰埋在兩個孩子身上,嘴裡又不斷的喃喃的自語著:「天堂。天堂。天堂。」「什麼叫天堂?"愛問的中中又開始了。
「天堂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傻瓜!"珊珊說。
是的,天堂就是神仙住的地方。潔舲的心歡唱著:天堂,天堂,天堂。天堂就在手邊,天堂就在腳下,天堂就在頭頂,天堂就在四周。天堂是透明的,一眼看去,無際無邊。天堂,天堂,天堂。
那一段日子,每天都充滿嶄新的快樂,每天都充滿了幸福。展牧原把他所有的課都集中在星期一二三的三天中上掉,然後他就有一連四天的休息,當然,這四天並不是都閒著,他還要改作業,出考題,帶學生去實習……不過,無論怎麼說來,當大學教授是很清閒的,尤其新聞攝影又是一門冷門課程。然後,剩下的時間,他真恨不得分分秒秒跟潔舲在一起。
他為她拍了無數照片,室內、室外,全身、半身、特寫……
他那麼愛拍照,她曾戲稱他為"攝影瘋子",(他並不是僅拍潔舲,有時,他也會對著一隻蜥蜴,或山邊的一株野草莓,拍攝上足足半小時。)不過,當照片印出來,她依然會興高采烈的去欣賞那些照片。
展翔夫婦第一次見到潔舲,已經是十二月初了。在十二月以前,展翔夫婦已發現家裡到處都是潔舲的照片,耳朵裡聽到的,也全是潔舲的事情了。
「你們知道嗎?我和潔舲今天到郊外,發現了一棵梧桐樹,落了滿地的黃葉。哇呀!潔舲把所有有關梧桐的詩句都想出來了。什麼梧桐樹,三更雨。什麼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什麼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哇呀……」他滿屋子亂轉,瘋子似的嚷著:「唐詩!她是本唐詩!我一定要出版那本唐詩!」「唐詩?"齊憶君說:「我以為你原想出版一本'驚喜'呢!」
「是唐詩,是驚喜,"展牧原一本正經的說。"潔舲實在是個很奇怪的女孩,她集古典和現代於一身,我可以為她拍個專輯叫'唐詩',也可以為她拍個專輯叫'飛躍'……」
「叫什麼?"展翔聽不懂。
「飛躍,"展牧原神往的說,似乎潔舲已"飛躍"在他眼前。"我並不是說一定用這兩個字,我只舉例。潔舲是多方面的。用一個'舞'字也可以。用一個'靜'字也可以。用一個'盼'字也可以,用一個'純'字也可以。用一個'亮'字也可以,用一個'柔'字也可以……」
「好了好了!"齊憶君實在忍不住。"你到底什麼時候把這個又亮又柔又純又靜又古典又現代又飛躍又唐詩的女孩帶來給我看看?難道有這樣的女孩,你還不預備定下來了嗎?還是只交交朋友就算了?」
「什麼?"牧原嚇了一跳,正色說:「媽,我這次是認真了!不是交交朋友,不是逢場作戲,我必須娶她!我為她快發瘋了!」
「我看你已經發瘋了!"那位母親簡直有驚心動魄的感覺。
「那麼,你為什麼怕把她帶回來?」
「我怕嗎?"牧原愕然的問。
「你怕。"齊憶君瞭解的注視著兒子。"我不知道你在怕什麼,但是,你確實在害怕。你每天跟我們拖,找各種借口不帶她回來,為什麼?」
牧原怔了好一會兒。
「我是嗎?他猶豫的問。"你是的。」
牧原沉思了。是的,他在拖,已經拖到不能再拖的時候了。主要的原因,還是潔舲的出身問題。他始終不敢把真相告訴父母,他能肯定自己不在乎,卻不能保證父母也不在乎。
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孩子!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孩子!一個被灼傷而遺棄在醫院門口的女孩子!怎麼說呢?他不敢想父母的反應。在過去這些日子,他只說:「她就是某某醫院何院長的女兒呀!她喜歡住在秦非家裡呀!她和秦非夫婦比較溝通呀………」
展翔夫婦早已接受了這套說詞。他們雖然覺得潔舲不跟父母住,而和秦非夫婦住,多少有點奇怪,卻也不認為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他們知道何院長已快七十歲了,潔舲顯然是最小的女兒,"代溝"必然存在。而何家,多麼好的家庭,展家與何家聯婚,是足以驕傲著遍告親友的。牧原對父母的瞭解很深,他怕說出真相,使父母貶低了潔舲。他也不敢要求潔舲,去隱瞞真相。一來怕終有一天會穿幫,二來也怕潔舲的敏銳。也深知,潔舲柔弱的外表下,卻有顆易感的心!當初,為了怕他對她的出身輕視,她甚至想逃開他,那麼,她當然也怕展翔夫婦對她輕視了!
於是,幾度考慮,幾度猶豫,最後,展牧原仍然選擇了把真相告訴父母的一條路。在潔舲來展家之前,他把什麼都說了。說完,他在展翔夫婦腦筋還沒轉清楚以前,就對家裡先丟下一顆炸彈:「潔舲的身世已經夠可憐了,我不希望她在我們家再受到任何刺激。反正,我已經非潔舲不娶。如果她能得到你們的寵愛,我會很高興的把她帶回來,如果她會受到盤問和刺激,我不冒險!我寧可你們不見她,也不能忍受失去她!」
展翔夫婦面面相覷,對他們而言,這實在是太意外,太意外了。而牧原那股不顧一切的堅決,更使他們驚懼而惶惑,不止驚懼惶惑,還有失意和傷感。這是個撒手鑭,牧原是在"通知"他們,那意思很明白,等於在說:「不論你們喜不喜歡潔舲,不能傷害她,否則,你們就失去了兒子!」
展翔留學過歐洲,齊憶君求學於美國,夫婦二人都自認十分開明。他們對這問題,最初的反應,是"震驚"。等"震驚"度過,展翔很誠懇的對兒子說了幾句話:「所有的棄嬰,背後都有個不可告人,或者不為人知的故事,例如是私生子,或風塵女郎的孩子,或窮人家養不起的孩子。我們不知道潔舲到底出身如何,也不知道她背後的故事是怎樣的。往最好的路上去推測,她出身貧寒,在意外中受到灼傷,父母無錢治療,又是女孩子,就把她放在醫院門口,讓醫院去治療她,也等於是讓她去自生自滅。這故事不管怎樣,都有相當殘忍的一面。生而不養,是殘忍!傷而不治,是殘忍!棄而不顧,是殘忍!如今,潔舲已大學畢業,父母仍然沒有露面,就不是殘忍,而是奇怪!你愛潔舲,我們當然會去努力接受潔舲。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謎底揭穿,潔舲……例如,潔舲是個風塵女郎的女兒,你會怎樣想?」
「我不在乎!"牧原堅定的說。
「是個私生女?」
「我也不在乎!」
「我想,你什麼都不在乎?"展翔問。
「是的!」
「那麼,"展翔輕輕吐出一口氣來。"我們不能選擇的,是不是?我們只有接受她!帶她來吧!反正,將來真正要跟你生活一輩子的,是她!不是我們!」
於是,十二月初,潔舲終於到了展家,正式拜望了牧原的父母。她那天又是一系列的白色衣服,白毛衣、白外套,白裙子,長髮中分,披在肩上。眉淡掃而翠,唇輕染而紅,潔淨的面龐,潔淨的妝扮,潔淨的眼神……她在第一次見面中就征服了展翔夫婦!
那天的潔舲,表現得既溫柔又大方,既謙和又高貴,既文雅又自然,既尊敬又得體。不亢不卑,有問必答。當然,展翔夫婦避開了所有可能具有"刺激"性的問題。他們談文學、藝術、小說、寫作。展翔夫婦已看過她的《天堂》,不能不承認她有些才華。他們談得很多,潔舲淺笑盈盈,聲音清脆悅耳,談吐流暢生動。時間竟不知不覺的度過去了。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見面。事後,展翔推翻了自己所有的揣測,納悶的說:「如果這是帝王的時代,我會推測她是個落難公主!"他注視著妻子:「你相信遺傳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