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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瓊瑤

  「你怕什麼?」

  「怕你的善良,怕你的坦白,怕你的自卑,怕你……放棄你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

  「是的,戀愛和婚姻是另一段新的人生,你應該享受的!你很幸運,才會認識一個好男孩……」

  「看樣子,"她淒苦的微笑了一下。"你們對於收留我,已經厭倦了,你急於想把我嫁出去!你……」

  「潔舲!"他喊了一聲。

  她住了口。驚覺的看他。然後,她用雙手緊緊的握住了他的手,像基督徒抓住基督的手一樣。她苦惱的、昏亂的說:「我怕穿幫!我真的怕!請你幫助我!請你!」

  「潔舲,潔舲。"他安慰的、溫柔的低喚著。"信任我!我們曾經一起度過難關,這次,也會度過的。只要你不說,只要你不說!」

  「可是……可是……」

  「我們可以把故事說得很圓,你肩上的傷疤,是小時候玩爆竹燒到的,其它的傷痕,大部分都已看不出來了。至於……那回事,相信只要你不說,就不會穿幫。現在的知識,大家都知道摔跤運動都會造成……」

  「你說過,我們不欺騙!"她更緊的握住他。"我不能。我……不能。不能這樣對待展牧原,這樣……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人生本來就不公平!對你來說更不公平!"他有些激烈。

  「真相對展牧原就公平了嗎?你以為呢?潔舲,你用用腦筋吧!他怎樣看好?一條潔白的小船?」

  「哦!老天!"她喊。

  「你沒有對不起他!"他更激動了。"你是完整的、簇新的,你是何潔舲,你沒有對不起他!」

  「不,不,不!"她喊著,返身往屋外奔去。"我不能!秦非。我寧可和他斷絕來往,我不能欺騙!我以為我可以擺脫過去!現在,我知道了,我不能!我不能!我永遠不能!」

  她哭著跑走了。

  秦非怔怔的站在那兒,怔怔的,站了好久好久。

  第十四章

  寶鵑在天還沒亮前,就走進了潔舲的臥室。

  潔舲還沒起床,聽到門響,她翻身朝門口看,寶鵑穿著件淡紫色的睡袍,在晨光微現中走向她。她往裡面挪了挪身子,寶鵑就在她空出的位置上躺下了。她們擠在一張床上,像許多年前,她每次從惡夢中驚醒,寶鵑都會這樣擠到她床上來,一語不發的用雙手摟住她,直到她重新入睡。那時,她總是習慣性的稱寶鵑為"寶鵑姐",稱秦非為"秦醫生",直到他們雙雙抗議,認為這樣太公式化了,太生疏了,太客套了,太不像"一家人"了。

  「美國人的許多習慣我都不喜歡,但彼此稱呼名字實在是乾淨利落!"秦非說:「潔舲,改一改吧!別讓我永遠把遠把你當病人看待。」

  「那麼,我叫你秦大哥!」

  「哎喲!"寶鵑叫:「你還是何小妹呢!省了吧!潔舲,人取名字,就是為了被別人稱呼的!否則,大家都可以沒有名字,只稱地位、職業、學位,或小姐先生就好了。你為什麼要取名叫潔舲,因為你是我們的潔舲。而我們呢,是秦非和寶鵑。」

  她用了很久的時間,才把稱謂改過來。至今,她偶爾還是會喊一聲"秦醫生」或"寶鵑姐",那必定是在某種特殊情況下,好比她感冒了,秦非為她開藥,或寶鵑為她打針的時候。

  現在,寶鵑又擠在她的床上了。用一隻手支著頭,寶鵑在晨曦中打量她,用另一隻手撥開她面頰上的頭髮。

  「嗯。"寶鵑哼著。"眼皮腫腫的,看樣子你一夜沒有睡。」

  潔舲無奈的閃出一個微笑,很快的,那笑容就"閃"掉了。

  「潔舲,"寶鵑正色說:「秦非把昨晚你們的談話都告訴我了。我想,我們還需要'女人對女人'來談談你的問題。"她開門見山,就導入了主題。"你願意談嗎?」

  她點點頭。

  「我想問一個最主要的問題。"寶鵑坦率的注視她。"你有沒有愛上展牧原?」

  潔舲垂下了睫毛,半晌,她的睫毛揚了起來,眼珠烏黑,眼神真摯。

  「我想,我很被他吸引,他有許多缺點,有些狂,有些傲,有些自負……可是,他居然有這些狂傲和自負的條件,他懂得很多東西。他對文學瞭解不多,卻能很快的進入狀況,對不瞭解的事,從不充內行……他最可愛的一點,是在誠懇與忠厚之餘,還能兼具幽默感。」

  「夠了,"寶鵑微笑起來。"而你,準備放棄他了?」

  「其實,"潔舲沉思的說:「我們並沒有進展到討論婚嫁的地步,總共,只是這個夏天的事情。他也沒有向我求婚,我想,我們實在不必急急的來討論這問題。說不定他手裡握著一大把女孩子,等著他慢慢挑呢?」

  「他是嗎?"寶鵑追問。

  「是什麼?"潔舲不解的。

  「手裡有一大把女孩子嗎?」

  她的睫毛又垂下去了,手指撥弄著枕頭角上荷葉邊。她的面色凝重,眉峰深鎖,牙齒輕輕的咬住了嘴唇。

  「好!"寶鵑坐起身子來,雙手抱著膝,很快的說。"我們現在姑且把展牧原拋開,只談你。潔舲,你已經二十四歲了,你長得很美,追你的人,從你念高中起就在排隊,秦非醫院裡那位實習醫生小鐘,到現在還在做他的春秋大夢。這些年來,你把所有的追求者都摒諸門外,我和秦非從沒表示過意見。因為,說真的,那些追求者你看不上,我們也還看不上呢……」

  「我不是看不上……"她輕聲囁嚅著。

  「我懂。"寶鵑打斷了她。"你的自卑感在作祟!你總覺得你沒有資格談戀愛,沒資格耽誤人家好男孩!所以,你就在感情沒發展前就把別人的路堵死,讓人家死了這條心!你有自卑感,是我和秦非的失敗,我們居然治不好你!再就是那位心理重建的李子風!當什麼心理科醫生?乾脆改名叫李自瘋算了,也給你治療了七八年,還宣佈你完全好了,我看你……」

  「寶鵑!"潔舲忍不住打斷了她。"我最怕你!」

  「因為我總是一針見血,實話實說?"寶鵑銳利的盯住她。

  「好,你自卑。那麼,你幹嘛招惹展牧原?」

  潔舲嚇了一跳。

  「我沒有招惹展牧原!」

  「你沒招惹他,怎麼和他一再約會?怎麼不在一開始就把人家的路堵死?怎麼不讓他早點死心……」

  「這……"潔舲囁嚅著。是啊!寶鵑言之有理。怎麼開始的呢!是了,都是小中中哪!什麼黑螞蟻、黃螞蟻、養樂多、卡裡卡裡,還外帶要噓噓!就是小中中促使他寫了那首打油詩,也就是那首打油詩讓她心有不忍!是小中中在暗中幫了他的忙!現在,寶鵑反而把罪名扣到她頭上來了!她急急的按住寶鵑,說:「這有原因的!都是小中中闖的禍!」

  「你說什麼?小中中?"寶鵑伸手到她額上去試熱度了。

  「你有沒有發燒?」

  「你聽我說!"潔舲把寶鵑的手壓下去。她開始說那第一次的約會,說小中中如何吃冰淇淋,又吃聖代,又要看電影,如何一再表演,如何宣佈吃了螞蟻和小洋蔥,如何草草結束了那約會,如何收到展牧的小紙……說完,怕寶鵑不相信,她跳下床,去書桌抽屜裡,翻出了那張紙條,遞給寶鵑看。寶鵑在聽的時候,就已經睜大眼睛,一直想笑,等到看完紙條,她跳下床,捧著肚子,就笑彎了腰。

  「哎喲!不是蓋的呢!"她邊笑邊說。

  「你瞧!"潔舲說:「都是中中闖的禍吧!」

  「你算了吧!"寶鵑笑完了,把紙條扔在潔舲身上說。"人家寫得出這張紙條,你就動了心!反正,你凡心已動!如果沒動心!你照樣可以不理他!別把責任推在小中中身上。如果中中真該負責,你和展牧原就只能算是緣份了!怎麼那天中中就如此精彩呢?你又怎麼會帶中中而不帶珊珊呢?說來說去,你難逃責任!你最好捫心自問一下,不要自欺欺人!再說,如果沒有展牧原,你生命裡就不會再有別人了嗎?你真預備抱獨身主義,當作家,在我家裡住一輩子?當然,你知道我不是要趕你走,如果我今天要趕你,當初就不會大費周章的留你了!我只是要你把眼睛睜大,看清楚自己,也看清楚別人!你並不是罪人,你更不是壞人,你有資格戀愛結婚生兒育女……當一個正常的、快樂的女人。」

  「但是……"潔舲咬咬牙。"我不能欺騙他!」

  「你能的!"寶鵑輕聲而清晰的說:「我們每個人都撒過謊,欺騙有善意和惡意兩種,善意的欺騙只有好,沒有壞!我在醫院裡,每天要撒多少謊,你知道嗎?明明病人已患了絕症,我會說:'沒有關係,醫生說很快就會好了!'何必讓他知道了傷心呢?人生,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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