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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瓊瑤

  「因為大力水手是畫出來的人,你是真的人!"潔舲一本正經的說,用手捏捏他胖呼呼的小胳膊:「你瞧,你是肉做的,不是電視機裡的,是不是?」

  中中很嚴肅的想了想,也捏捏自己的胳膊,同意了。

  「是!"他說:「我是真人,我不是假人!"他心甘情願的放棄了那撮生菠菜。

  「唉!"張嫂搖著頭。"也只有你拿他們兩個有辦法!一早上就吵了個沒完。秦醫生昨天半夜還出診,我看,準把他們吵醒了。」

  「他們起來了嗎?"潔舲低聲問。

  「還沒有呢!」

  「那麼,"潔舲悄聲說:「我帶兩個孩子去國父紀念館散散步,回來吃早飯!」

  「你弄得了中中嗎?"張嫂有些擔心。

  「放心吧!」

  於是,她牽著兩個孩子的手,走出了忠孝東路的新仁大廈。秦非白天在醫院裡上班,晚上自己還開業,半夜也常常要出診,總是那麼忙,寶鵑就跟著忙。兩個孩子,自然而然就和潔舲親熱起來了。可是,中中實在是個淘氣極了的孩子,他永遠有些問不完的問題:「潔舲阿姨,為什麼姐姐是長頭髮,我是短頭髮?」

  「因為姐姐是女生,你是男生!」

  「為什麼女生是長頭髮,男生是短頭髮?」

  「因為這樣才分得出來呀!」

  「為什麼要分得出來?」「這……"潔舲技窮了,可是,她知道,絕不能在中中面前表現出技窮來,否則他更沒完沒了。

  「因為,如果分不出來,你就和女生一樣,要穿裙子,只許玩洋娃娃,不許玩手槍,你要玩洋娃娃嗎?」

  「不要!"中中非常男兒氣概。"我不要玩洋娃娃!我要玩手槍,我長大了要當警察!」

  中中最佩服警察,認為那一身制服,佩著槍,簡直威武極了。好,問題總算告一段落。他們走到國父紀念館前,很多人在那廣場上晨跑、做體操,和打太極拳。也有些早起的父母帶著孩子全家在散步。潔舲在噴水池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珊珊親切的倚偎著她。在他們身邊,有位年輕的母親推著嬰兒車,車內躺著個胖小子,那母親正低哼著一支催眠曲:「小寶貝快快睡覺,小鳥兒都已歸巢,花園裡和牧場上,蜜蜂兒不再吵鬧……小寶貝快快睡覺……」

  潔舲有些神思恍惚起來。中中跑開了,和幾個他同齡的孩子玩了起來。一會兒,珊珊也跑開了,和另一個女孩比賽踢毽子,她踢呀踢的,小辮子在腦後一甩一甩的,裙角在晨風中飛揚。潔舲看著看著,眼底沒有了珊珊,沒有了中中……

  她的思緒飄得好遠,飄進了一個迷離而模糊的世界裡。那世界中也有男孩,也有女孩,也有催眠曲……只是沒有畫面,畫面是空白的。那世界是無色無光無聲的,那世界是帶著某種痛楚對她緊緊壓迫過來,包圍過來的,那世界是個繭,是個掙脫不開的繭,牢牢的拴住了她的靈魂,禁錮了她某種屬於"幸福"的意識……她沉在那世界中,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然後,她聽到珊珊的一聲驚呼:「潔舲阿姨,中中掉到水池裡去了!」

  她驚跳起來,慌忙回頭去看,一眼看到中中渾身濕淋淋的,正若無其事的爬在水池的水泥邊緣上,雙手平舉,一腳蹺得老高,金雞獨立的站著,像在表演特技似的。她大驚,問:「中中,你在做什麼?」

  「吹乾!"中中簡捷的回答。"我在吹風!把衣服吹乾!」

  他的話才說完,特技表演就失靈了,那水池邊緣又滑又高,他的身子一個不平衡,整個人就從上面倒栽蔥般摔了下去。潔舲驚叫著撲過去,已來不及了,只聽到「咚"的好大一聲響,孩子的額頭直撞到池邊的水泥地上。潔舲慌忙把中中一把抱起來,嚇得聲音都發抖了:「中中,你怎樣了?中中,你怎樣了?」

  中中一聲也不響,八成摔昏了。潔舲手忙腳亂的去檢查孩子的頭,中中左額上,有個小拳頭般大小的腫塊,已經隆了起來。潔舲用手揉著那腫塊,急得幾乎要哭了:「中中!中中!中中!"她呼喚著,腦子裡瘋狂的轉著"腦震盪"、"腦血管破裂"等名詞。"中中,你說話!中中!你怎樣?」

  「我不哭!"中中終於說話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很勇敢,摔跤也不哭!」

  「哦!老天!"潔舲透了口氣,一手抓著珊珊,一手拉著中中,她的心臟還在擂鼓般跳動著,她覺得那無色無光無聲的世界又在對她緊壓過來。"我們快回去,給爸爸檢查一下!我們快回去!」

  她帶著兩個孩子,臉色蒼白的衝進了新仁大廈,秦非在新仁大廈中佔了兩個單位,一個單位是診所,一個單位是住家。潔舲一路緊張的喊了進去:「中中摔傷了!快來,中中摔傷了!」

  這一喊,秦非、寶鵑、張嫂,全驚動了。大家擁過來,簇擁著小中中,都擠到診療室裡去了。

  潔舲躲進了自己的臥室,在書桌前軟軟的坐了下來,她用雙手蒙住了臉,仆伏在桌上,一種類似犯罪的情緒把她緊緊的抓住了:你居然摔傷了中中!你居然讓那孩子掉進水池,再摔傷了額角!你連兩個孩子都照顧不好!你心不在焉,你根本忘記了他們!你在想別的事,想你不該想的事!你疏忽了你的責任!你居然摔傷了中中!你還能做好什麼事?你是個廢物!

  她就這樣仆伏著,讓內心一連串的自責鞭打著自己。然後,她聽到一聲房門響,她驚悸的跳起來,回過頭去,她看到秦非正關好身後的門,朝她走了過來。他臉色充滿了關懷,眼底,沒有責難,相反的,卻有深摯的體諒。

  「我來告訴你,他一點事都沒有!"秦非說,走到書桌邊,停在她面前。他伸出手來,輕輕拭去她頰上的淚痕,他眼底浮上了一層憂愁。"你又被犯罪感抓住了,是不是?"他的聲音低沉而深刻。"你又認為自己做錯了事,是不是?你又在自責,又在自怨,是不是?僅僅是中中摔了一跤,你就開始給自己判刑!是不是?你又有罪了,是不是?潔舲,潔舲,"他低喚著:「我跟你說過許多次了,你不必對任何事有犯罪感,你如果肯幫我的忙,就是把你自己從那個束縛裡解脫出來!你知道,我要你快樂,要你幸福,要你活得無拘無束,你知道,為了這個目標,我們一起打過多辛苦的仗……」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喃喃的說著。

  「但是,你哭了。"他用手指輕觸著她濕潤的眼角。"為什麼呢?」

  「因為我抱歉。」

  「你不需要抱歉!」

  她不語,閉了閉眼睛,眼角又有新的淚痕滲出來,她轉開頭,手腕放在書桌上,用手支著額,遮住了含淚的眸子。秦非凝視她,注意到桌上的字了。他伸過手去,把那張字拿起來,念了一遍,又默默的放下了。室內安靜了好一陣子,然後,秦非說:「你想討論嗎?」

  「討論什麼?"她不抬頭,低聲問。

  「生命的意義。」

  「好。"她仍然垂著頭。"你說!」

  「我昨天有事去台大醫院,到了小兒科癌症病房。"他沉重的說:「那裡面躺著的,都是些孩子,一些生命已經無望的孩子,許多家長陪在裡面,整個病房裡充斥的是一種絕望的氣息,我當時第一個感覺,就是,這世界沒有神。如果有神,怎會讓這些幼小的生命,飽經折磨、痛苦,再走向死亡。」

  她抬起頭來了,睜大眼睛看著他。他的神情看來十分疲倦,他額上已有皺紋,實際上,他才四十歲,不該有那些皺紋的。她深思的注視他,覺得自己已從他的眼光中,完全走入了他的境界,她也看到了那間病房,看到了那些被折磨的孩子和父母,看到了那種絕望。

  「自從我當醫生以來,"秦非繼續說:「我經常要面對痛苦和死亡,我也經常要面對痛苦和死亡,我也經常思索,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尤其當我面對那種毫無希望的病患者,或者,面對像王曉民那種植物人的病患者時,我往往覺得自己承受的壓力比他們都大。對我來說,這是種……」

  「痛苦。"她低低接口。

  他住了嘴,凝視她。

  「你懂的,是嗎?你瞭解,是嗎?"他問。

  她點了點頭。

  「可是,"她說:「每當你治好一個病人的時候,你又充滿了希望,你又得到補償,覺得生命依然有它的意義……活著,就是意義。你會為了這個意義再去努力和奮鬥,直到你又碰到一個絕望時……你,就這樣矛盾的生活著。秦非,"她歎口氣:「當醫生,對你也是種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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