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這是結婚喜宴嗎?太意外了!你們居然結婚了!」
他奔出去,買了一大盆鮮花來,作為祝福。
那晚,大家在我們家,仍然暢談終宵,有位女士一向對我很佩服,這時對我大大搖頭說:
「我以為,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是根本不會結婚的!連你都結婚了,我對『現代女性』完全失望了!」
「是啊!」另一位接口:「你從離婚到現在,十五年都過去了,你的日子不是挺瀟灑的嗎?為什麼要用一張婚約,又把自己拘束起來?」「對啊!」再一個說:「你們兩個『單身貴族』,為什麼不好好享受單身的自由和樂趣?怎麼想到去結婚呢?」
「說說看!你們到底為什麼要結婚?」大家把我圍起來「公審」。「你們享受愛情的浪漫,卻不必負擔婚姻的責任,不是很好嗎?這麼多年,你們不是這樣過了嗎?怎麼忽然結起婚來?」哈哈。我這些朋友都是「怪胎」,一個比一個「新潮」,一個比一個「現代」。人家結婚,他們不道賀,反而提出「質詢」。我想了半天,終於笑著說:
「我並不像你們想像的那麼自在瀟灑,這麼多年來,我是條飄蕩的船,一直想找一個安全的港灣,好好的停泊下來。在基本上,我從沒有反對過婚姻,我認為人與人之間,即使談戀愛,也要負責任。不負責任的戀愛是逢場作戲,在生命裡留下不很深的痕跡,兩個人如果愛到想對彼此負責的時候,就該結婚了。儘管,婚姻很容易老化,很變易變調……但是,如果人連結婚的勇氣都沒有,就未免太可悲了。」我看著我的朋友們,覺得還應該補充一些,我又認真的說了幾句:「我想,在我的身體和思想裡,一直有兩個不同的我。一個我充滿了叛逆性,一個我充滿了傳統性。叛逆的那個我,熱情奔放,浪漫幻想。傳統的那個我,保守矜持,尊重禮教。今天的我,大概是傳統的那個我吧!」「哦,才不!」朋友們大笑著說:「像你這種『即興』式的結婚,仍然相當『反傳統』!仍然相當『浪漫』!仍然相當『瀟灑』!」「是嗎?」我和鑫濤也大笑了。我說:「或者,我們就在『傳統』中,去找尋『反傳統』的『浪漫』與『瀟灑』,讓生活不會變得千篇一律!反正,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境界,每個人要過怎樣的生活,只有自己去追尋,自己去定位!」
是的,我和鑫濤,已經用了大半輩子的時間來「追尋」,總該給自己「定位」了!結婚第二年,我和鑫濤用我們所有的積蓄,買了一幢四層樓的花園洋房,這房子佔地一百五十坪,有十幾個房間,和大大的客廳,大大的地下室。我們給它取名叫「可園」。我們兩個,都是從最貧窮的環境中掙扎出來的,都是從一無所有中白手起家。我們都經過人生的風浪,事業的挑戰,感情的掙扎……我們也都不再年輕。當我們遷入可園,我們才終於有了屬於我們兩個的家。鑫濤完全照我的「夢想」,將可園重新裝修。搬進去一個月後,我第一次在可園中記日記,寫下了這麼一段:
從小,就喜歡看電影,喜歡看小說。每當電影小說裡出現一幢大房子時,總引起我的驚歎!有時也會夢想,有個屬於自己的大房子,有個屬於自己的花園。或者,童年的苦難,在心中已深刻下太多痛苦的痕跡,成長的過程,又付出了太多的代價,總覺得這個夢太虛幻了,太遙遠了,是永不可及,永不可得的……但是,今天,鑫濤和我完成了這個夢——我們的可園。
可園,這不止是一幢房子,一個花園。更是我心靈休憩,不再流浪的保證。搬來一個月了,雖然在混亂的裝修工程中,在人來人往的嘈雜裡,在小慶將考大學的壓力下……我仍然心懷欣喜。每晚,躲在鑫濤為我精心設計的臥室中,看電影的錄影帶,(錄影帶這項發明實在太偉大了,可以躲在臥室裡看電影,真是奇妙!鑫濤這個愛電影如癡的人,怎能不看個夠?可是,每次看到一半,他就睡著了!)鑫濤睡著後,我靜靜的躺著,聽他的打呼聲,聽小雪球的鼾聲,聽錄影機中播放的對白聲,聽窗外火車飛馳而過的轆轆聲……這一切加起來的聲音,十分「震耳」,我就對自己說:
「這一切,就是『幸福』的聲音了!」
是的,這幸福的聲音,得來可真不容易!
——全書完——
一九八九年二月十四日黃昏完稿於台北可園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一日修正於長沙華天酒店
後記
真實人生中的我,就是這樣的。
回顧我的一生,我的所作所為,有對有錯。我的遭遇和經歷,有的是天意,有的是人為,不管怎樣,都充滿了戲劇化,使我至今深信,「人生如戲」。我生命裡的每個人物,都有他們不同的個性,不同的背景,在我生命中,扮演不同的角色。我寫這本書,不可避免的要寫我生命裡的人,我盡量求真,記載一些真正發生過的事。由於發生過的事實在太多太多,我必然作過刪減和選擇。我想說明的一點是,在我寫的時候,我筆端心底,滿溢著愛。但願我生命中的每一個人:愛過我的,不再愛我的,關心過我的,不再關心我的,仍在我身邊的,已遠離我而去的……都能懷著一顆寬容的心,原諒我的「錯」,包涵我的「真實」!
關於此書中的人物,相信讀者們有興趣知道得更多,我把他們的現狀,再一一簡述如下:
一、我的父親,已從教育界退休。年雖八十,身體還很健康。母親身體卻不太好,常常出入醫院,要強好勝的個性依然不改。去年,他們搬離北投,遷入我給他們買的新居之中。新居坐落於台北東區,在一棟十四層樓的大廈裡。這樣,我和兩個弟弟都可以就近照應他們。因母親多病,不良於行,我們為他們請了護士和女傭,二十四小時,終日照顧著。
二、麒麟在美國獲得碩士學位,曾留在美國八年,當工程師。然後回台灣發展,棄學從商,辦了一家貿易公司,專營小五金的進出口貿易。和小霞的婚姻恩愛,有一子一女。
三、小弟在美國念了一年書,就回國了。他天性灑脫,不喜拘束,完全是藝術家的作風。回國後就專心從事藝術生涯。早已結婚,也有一子一女。
四、小妹和阿飛在美國結婚,雙雙取得博士學位,留在美國發展事業,一帆風順。自組一家顧問公司,目前有職員數百人。優秀的小妹,畢竟是優秀的!
五、我的老師十年前去世。去世前,我們曾輾轉取得聯繫,間接通信,彼此都沒有勇氣再見一面。知道他去世的消息,我哭了好幾天。六、慶筠和我離婚數年後,再度結婚,這才得到真正的幸福,從此不碰賭。又生了兩個兒子,妻賢子孝,生活非常美滿。只是,他徹底放棄了寫作,不再夢想,也不再失意。他終於從寫作的桎梏中解脫出來。
七、鑫濤的前妻也已再婚,嫁給一位畫家,她自己也學畫,夫唱婦隨,平靜安詳。
八、鑫濤的三個子女都已長大成人。由於鑫濤事業發展得很快,當初那小小的「《皇冠》雜誌社」已擴建為七層樓的大廈,包括「雜誌社」、「出版社」、「舞蹈工作室」和「畫廊」,正名為「皇冠藝文中心」。三個子女,在「中心」裡各司其職。都遺傳了父親的事業心和衝勁,在那兒努力的「衝刺」。
九、小慶順利考上大學,畢業於輔仁大眾傳播系,服完兵役後,立即加入我們自組的「怡人傳播公司」,去當執行製作,拍攝電視連續劇,忙得不亦樂乎。小慶天性樂觀,笑口常開,完全沒有「單親家庭」的後遺症。他和鑫濤之間,宛如親生父子,這一點,是我最大的安慰。去年年底,他和同班女同學何瓊訂婚,預計明年要結婚了。
十、我心愛的小雪球,活到十一歲病逝,我大哭不止。鑫濤見我如此傷心,又買了一對小沖狗送給我,我給它們取名叫「歡歡」、「樂樂」,整日伴我寫作。
我身邊的人,大概情形就是這樣。年輕的一代在衝刺,年長的一代已退休。我自己,仍在「傳統」中,找尋一些「反傳統」的樂趣。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變得比以前開朗,我喜歡開懷大笑,常常一笑就不停。我仍然很愛哭,心腸越來越柔軟,碰到一些感動的事,就會掉眼淚。我已停止感懷自傷,把以前的傷心事都當成生命裡的必經之路,能以一種寬容的心態,去回想過去,迎接未來。對我所做過的選擇,不論是對是錯,我都不悔!我似乎有些「成熟」了,但,有時還是會做一些傻里傻氣的事。我依舊認為,人來世間,是一趟苦難之旅,如何在苦難中找尋安慰,是最大的學問,我一生中,坎坷的歲月實在不少,痛楚的體驗也深,我能化險為夷,完全靠我自己的迷信,迷信人間有「愛」就是最大的原因。假如有一天,我發現世間的人,都失去了愛的本能,我相信,我的精神支柱也就會隨之倒塌了。我但願,這一天永不會來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