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分手?」「是!」他臉色一暗,突然間一個急煞車,把車子停在窄窄的山路上,他驀的打開車門,對我命令的說:「那麼,你下車!」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把我往車外推去,我四面一看,荒郊野外,一個行人都沒有。心想,這人也真狠,說分手就要把我拋棄在野外,難道他以為我在野外就沒辦法了?下車就下車!我心一橫,一句也不說,就跳下了車子,誰知,他看我下了車,就一把關上車門,然後,我只聽到引擎狂鳴,再定睛一看,老天!他正在猛踩油門,車子對著懸崖就要衝下去。我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車子如果衝下去,這萬丈深淵,必然粉身碎骨!我一急之下,連思想的餘地都沒有,就合身一撲,也不知道那兒來的力氣,竟整個人撲到了引擎蓋上。他看我突然撲上車蓋,也大驚失色,又猛踩煞車,車子及時停在懸崖盡頭。我手緊緊抓著車子的側鏡,隔著玻璃,瞪視著車內的他。他一動也不動,臉色慘白,也驚怔的瞪視著我。我不知道我們彼此這樣隔著窗玻璃,互相注視了多久,在我的意識裡,那可能有一百個世紀那麼長。在那一瞬間,沒有天,沒有地,沒有世界,沒有宇宙,更沒有其他的人類,這世上只剩下我們兩個,一個在車內,一個在車外,再有的,就是生,或死?然後,他衝出了車子,因為我已經失去力氣,身子正往車下滑,再滑幾時,我會落到懸崖下去。那時候,我什麼都不在乎了。他能開車對懸崖下衝,我掉下去也沒關係。可是,我沒掉進懸崖,他用力一拉,我就掉進他的懷抱裡去了。
那天,山上的風好大,我們站在風口,兩人都發著抖,兩人都不太明白,我們剛剛經歷了些什麼,等我的意識和思想終於緩緩明白過來,看到他車子岌岌可危的停在懸崖邊上,我這一下子,驀的痛定思痛,不禁抱頭痛哭。
我這樣一哭,他也落淚了。慌慌張張的,他想止住我的眼淚,他開始嘰哩咕嚕的道歉,說他只是一剎那間,萬念俱灰,既然無法和我相守,不如讓一切悲痛來個了斷。他越說,我越哭,哭到後來,我問:
「為什麼把我推出車子去?」
「因為你還有小慶呀!」他說。
他這樣一說,我更加大哭不止。那個下午,我們就這樣站在懸崖邊上,相擁而泣。一直到天都黑了,我們才回到車上。這次,他小心翼翼的駕駛,我們在萬家燈火中回到台北。
經過這樣驚心動魄的一幕,我們好些日子,都驚怔在彼此的感情裡,不敢對命運的安排,再有任何疑問,也不敢輕言離別。直到如今,常有讀者寫信問我:
「你筆下的愛情,在真實的人生中,存在嗎?那些驚天動地的愛,不是你的杜撰嗎?」
我已倦於回答這些問題,每個人有每個人自己的人生,我只是很奇怪,為什麼我生命裡的愛,會來得如此強烈?如此震撼?而且如此戲劇化?
第二十章 浪漫與殘酷
自從「烏來」事件以後,我認了。我對命運屈服了。我不再去思索各種禮教傳統問題,我只是默默的接受鑫濤所給我的。我仍然堅持不傷害他的妻子,因此,我和他的家庭並存在他的生命裡,有那麼長一段時間,他每天來探視我,然後再回到他自己的家裡去。我的心態仍然不平衡,有時感懷自傷,常常悲從中來。有時我還會為他的妻子著想,一樣代她難過,代她不平。但是,這已經成為一個難解的結。有鑫濤這樣一個人物,愛起來可以連生命都拚掉。但,對自己的妻室兒女,仍然有巨大的責任感,那麼,就注定要有人為他受苦!我決定順從命運,也決定要讓這段痛楚的愛,變為美好。人,愛過總比沒愛過好。享受愛,而不要對命運苛求吧!於是,我放鬆了自己。不再輕言分手,我們珍惜在一起的每個剎那。我前面說過,只要我不太苛求,想得不要太多,日子就會很好過。我們確實過了一段滿好過的日子。鑫濤愛花、愛畫,我們常說,我們生活裡有三多,花多、畫多、話多。他喜歡送我花,我喜歡大地和夕陽。有時我們去旅行,看到路邊的野花,看到樹上的新綠,看到小溪的潺潺,我都會驚歎!他喜歡帶我旅行,因為我的驚歎而驚歎!生活裡不再爭吵,就變得浪漫起來。我生性喜歡誇張美好的事物,有五分浪漫,對我就變成十分。我們曾結伴去美國探望弟妹,大家在千島區划船釣魚,看落日緩緩西下,覺得世界真是美麗。我們也曾去歐洲,站在大片的梧桐樹林裡,看落葉在地上鋪成地毯,我驚訝不已,所有有關梧桐的詩詞都在腦中閃過,我就站在那林內背了一下午的詩詞:「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愁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從歐洲回來,他寫了一本書,書名叫《穹蒼下》,書中,彼此的影子都鑲嵌在每章每節中。
這種生活確實浪漫,連他那「使君有婦」的身份也變成了「缺陷美」。我應該滿足了,可是,心底仍然酸酸澀澀,常常陷入突然的痛楚裡。還好,我還有我的寫作,那個時期,我的作品中總有自我的影子,《浪花》理的秦雨秋就是最好的例子。這種浪漫情懷,有一天,終於被打碎了。
那天,電話鈴響,我拿起聽筒,對方是個陌生女人的聲音:「你是瓊瑤嗎?」「是。請問……」我的話還沒說完,對方立即像開機關鎗一樣,辟哩啪啦的吼出一大篇話來:「你這個臭女人、爛女人、騷女人、爛貨!你連婊子都不如!全天下的男人死絕了?你一定要去勾引別人的丈夫!你他媽的不要臉,王八蛋……」
這一大串話裡,還夾著我寫不出來的字眼,必須用××來代替的字眼。這個電話震碎了我所有的詩情畫意和浪漫情懷。我呆呆的聽,對方像流水般不斷的罵,我掛斷了電話,渾身冷顫。電話剛掛斷,鈴聲再響,我拿起來,又是那個女人,辟哩啪啦,她繼續大吼大叫,我再掛斷電話,鈴聲又響……就這樣,這個瘋女人在一天之內,給我打了上百個電話。那時,我有一對美國朋友,白志昂夫婦和我相知甚深。白志昂在台灣學中文,常常待在我家裡。看到我整天接這個電話,他氣極了,氣得對我大吼大叫:
「瓊瑤!罵回去啊!她罵你什麼,你罵她什麼!你為什麼要拿著聽筒,受這種侮辱!你罵啊!你也罵啊……」
我握著聽筒,想罵,卻結結巴巴的一個字也罵不出。原來我從小到大,就沒有受過「罵人」的教育,我罵不出口,廢然的掛上電話,淚水已落下。
鑫濤來看我時,我已哭得雙目紅腫,白志昂正拿著電話聽筒,用他那不純熟的中文,和那個陌生女人對罵。這真是奇怪的場面,白志昂學到了所有他在學校裡學不到的「中文」,他努力的運用,仍然前言不對後語,罵得希奇古怪。鑫濤搶過了聽筒,只聽了幾句話,他就一把扯斷了電話線。
第二天,鑫濤讓電話公司給我裝了新的電話,換掉了舊的號碼。那罵人電話再也打不進來了,可是,我那種詩情畫意的浪漫情懷也沒有了,歡樂的感覺也沒有了,連「被愛」的感覺都麻木了。只覺得自己又像少女時期一樣,掉進了一口冰冷的深井,說有多無助,就有多無助。
鑫濤氣沖沖的去查打電話的人,回來告訴我,那是個亂管間事的無聊分子。我悲哀的搖搖頭,那是誰都沒關係,她最起碼,也代表了一種心聲。我對鑫濤哀傷的說:
「保護我,讓我遠離傷害。要不然就放掉我,讓我自生自滅!」「沒有保護好你,是我的錯!」鑫濤聲音都啞了。「讓你受這種侮辱,是我的錯!要我放掉你,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兩次撞車事件,已把我們牢牢捆住!我不會放掉你,如果我真的放掉了你,那才是我們生命中真正的大錯!現在,我知道我已經走到最後一步路,我必須面對選擇了!你不要再傷心,讓我去做我該做的事!一件早就該做的事!」
他回去了,開始和他的妻子談判離婚,這一談,就足足談了八年。鑫濤的前妻溫婉嫻淑,美麗高貴,有傳統所有的美德,相夫教子,逆來順受。就連我的存在,她也能淡然處之。她純靜如一湖無波之水,鑫濤卻強烈如燃燒的火炬。他們之間,不能諧調的地方,大概也在這種區分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