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又被「救活」以後,我快要讓父母發瘋了!三年裡兩度求死,簡直是不可思議!我自己也快發瘋了,生既無歡,死而何憾?為何求生不得,求死也無門呢!在我們大家都激動悲憤中,我和老師的戀情也曝光了!
那真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震動。當母親知道我居然被一個四十幾歲的老師所「迷惑」之後,她的憤怒像一座大火山,迸發出最強烈的火焰,把我和老師全都捲入火舌之中,幾乎燒成灰燼。母親把所有的責任,都歸之於老師。我的落榜,我的厭世,我的自殺,我的悲觀……都是這位老師一手造成!可憐的老師,他比我大了二十幾歲,已經是「罪該萬死」!他實在沒有絲毫的立場和力量來為他自己辯護!他也不敢辯護,生怕保護了自己,就會傷害到我!我們的愛情,到這時急轉直下,再也無法保密,已經鬧得全天下皆知。我惶然失措之餘,告訴母親,我大學也不要念了,就當我死了吧,讓我跟老師結婚算了!我這樣一說,母親的怒火,更加不可遏止了。
母親採取了最激烈的手段,她一狀告到警察局,說老師「引誘未成年少女」。但是,我和老師之間,一直維持「發乎情,止乎禮」的態度,這件「控告」本身不太成立。儘管如此,我卻被這舉動,深深傷害了。接著,母親又一狀告到《教育部》,說老師「為人師表」,竟「誘拐學生」,師道尊嚴何在?《教育部》接受了這件案子,老師被解聘了。八年以來,他是最受學生愛戴及歡迎的老師,如今,身敗名裂。而且,竟連容身之地都沒有!我直到現在,對母親當時的種種手段,仍然覺得膽戰心驚,對母親的種種措施,仍然傷痛不已。我曾經聽說過,母貓為了愛護它的小貓,當它發現危險靠近時,會把小貓咬碎了吞進肚子裡去。當年的我,就有這種感覺。我絕不懷疑母親對我的愛,卻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粉身碎骨了。
有時我會想,冥冥中一定有個大力量操縱著人類的命運。一切離合悲歡,大概皆有定數。世間的事就有那麼巧,我十九歲時和我的國文老師相戀,母親十九歲時也和她的國文老師相戀。兩代的遭遇,像歷史的重演。所不同的,只是我的老師不該已結過婚,更不該比我大二十五年!其實,這些也都不是問題。問題在我的父母,竟不能像我的外祖父母那般灑脫。母親此時最恨我提到她的往事,她連我的名字「兩吉」的由來都不願面對。她用一種作戰的精神來對抗我的老師,我害怕了。我是個會為愛情去拚命的女孩,但,我能拚我的命,卻那麼害怕,會拚掉老師的命!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生命裡充滿了狂風暴雨,痛苦掙扎。當母親奔波於各個不同的機構,一狀又一狀的告向社會當局。我的心已碎,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去應付眼前的局面。那時,台灣的法律規定,二十歲才算成年,二十歲以前都沒有自主權。母親抓住這條法律,告訴我,如果真愛他,等到二十歲以後。到了二十歲就不再管我,否則,她要利用監護權,讓老師付出代價!老師已經付出代價了。工作沒了,薪水沒了,宿舍沒了,朋友沒了,學生也沒了!短短幾個月內,他什麼都沒了,四面八方,還湧來無數的責備,無數的輕蔑,無數的詆毀。他在這些壓力下掙扎,已經掙扎得遍體鱗傷。
我開始怕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們還會做出些什麼事。我哭著哀求他們,跪著哀求他們,匍匐於地上哀求他們……請給我們一條生路!父親心軟了,母親就是不為所動。她義正辭嚴的問我:「真心的相愛,還怕一年的等待嗎?」
我怕!我真的怕呀!我親眼看到,幾個月之內,老師生存的世界已被完全打碎。一年,一年能發生多少事呢?
可是,我無力扭轉我的命運。老師終於在台北待不下去,他只有去南部,找一個地方隱居起來。去「舔平他渾身的傷口。」(這句話是他說的,後來,在我很多小說中都有這句話。他說:「你看過受傷的動物嗎?每個受傷的動物,都會找一個隱蔽的角落,去舔平它渾身的傷口。」)老師必須要走,我們必須離別。老師對我沉痛的說:
「請你為我勇敢的活下去,現在,你是我生命中,惟一僅有的!一年很快,一年以後,到你過二十歲生日那天,我會整天守在嘉義火車站,等你!如果你不來,我第二天再等你!我會等你一個星期!請你,一定要好好活過這一年,一定要來和我相會!讓我用以後的歲月,慢慢補償你這一年的煎熬,請你,一定要來和我相聚!」
可憐的老師,可憐的我!
雖然對未來毫無把握,我卻答應了他,一年後去嘉義和他相聚。到離別那天,我太傷心了!心中隱隱明白,這樣一別,可能終身難聚!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看他的臉,我請求他面對櫥窗,背對著我。然後,我哭著跑走了。從小到大,我的境遇坎坷,我曾經有好多次,覺得自己的「心」,真的會「碎」。那天,我已不止是心碎,我奔回家裡,覺得整個人都被掏空了。我幾乎不相信,我還能挨過明天,明天的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幾年以後(一九六三年),我把這段初戀,寫成了小說,那也就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書中從第一章到第十四章,都很真實。我的家庭背景,也很真實,只是把兩個弟弟,合併成了一個人,以免人物太複雜。十四章以後的情節,和我的真實人生,就大有出入了。所以,看過《窗外》一書的人,一定能瞭解我這段初戀的經過,和它帶給我的傷痛。
第五章 二十歲
從十九歲到二十歲,這一年,對我比一個世紀都漫長。我一天又一天苦挨著日子,真正瞭解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老師一去無音訊,我收不到他的片紙隻字,不知道他人在何方。我失去了支持的力量,只感到徹頭徹尾的孤獨。父母積極利用這一年時間,開導我、教育我,想盡辦法來愛我,希望我能脫離老師的「魔掌」。這些開導,這些教育,這些愛對我源源不斷的湧來,我被密密包裹,細細珍藏。可是,我心中只有深深的苦澀。我那間四個榻榻米的小房間,成了我的囚籠。不論裡面裝著多少愛,它實在不是我的天堂。我的心緒總是飛繞於雲端,尋尋覓覓,老師啊,你在哪裡呢?為什麼不給我寫信呢?要勇敢的活下去!是的,要勇敢的活下去!這一年,我常常在睡夢中醒來,淚水已濕透枕巾。可是,不論多麼憂鬱,多麼無助,我牢牢記著二十歲的約會,而不讓自己倒下去,更不允許自己再有輕生的念頭。逐漸的,我鍛煉出一種本領,每天默默的接受著日昇日落,把每一個新的日子,都當成一項新的挑戰。要挨過去!日曆上劃掉的格子越多,我振翅飛翔的日子越近。
我這種沉默的等待,顯然讓母親驚駭震動。有一天,她忽然把我攬入懷中,用無限溫柔的語氣對我說:
「鳳凰,我能不能要求你為我做一件事呢?」
「什麼事?」我問。母親的溫柔竟讓我提心吊膽。
「為我再考一次大學!」
「哦?」我驚愕的看母親,痛苦的說:「媽媽,你知道我根本不是念大學的料!」「你為什麼不再試一試呢?」母親輕言細語的說:「你每天無所事事,閒著也是閒著!再考一次對你沒有壞處。考不上,沒有任何人會怪你,考上了,我們當作是意外之喜。你正年輕,與其浪費這一年,不如準備考大學。這對你沒有損失,不是嗎?」我無力的看著母親,我有一個二十歲之約呀!我的生日在四月,大學聯考在七月。親愛的母親啊,你一定要毀掉我的約會嗎?我滿腹狐疑,卻不敢說出口。母親凝視我,居然洞察了我的心事。她不慌不忙的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放心,我已經說過,到了你二十歲,我就不再干涉你,那時,你要做任何事都可以!不過,這些事情都不阻礙你再考一次大學呀!即使你二十歲生日後的第二天,你就結婚了,你還是可以考大學!結了婚唸書的人也很多呀!我想,愛情是一種彼此的奉獻,他總不會自私到反對你讀大學吧!」「他一直希望我考上大學的!」我匆忙的幫他分辯。
「那麼,就再考一次大學吧!為了我,去再試一次!」母親那麼溫柔,那麼真摯,那麼渴望的看著我,看得我的心都絞痛了。我是怎樣一個女兒呢?考大學是我自己的事,母親沒有讓我去做工養家,只「哀求」我去考大學。我還這樣不情不願!我想了一會兒,忽然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