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去年十月,我們在那兒住了三天,徐世楚開的車,我們不止玩杉林溪,還去了鳳凰谷。真好玩!」
「所以,」徐世楚接口:「我們計劃這個週末,再去舊地重遊。剛好我弄完了一檔節目,可以有一星期的假,冰兒說,她可以在公司裡請三天假,加上週末和星期天,就足足有五天了。慕唐,你呢?」慕唐看看徐世楚,再看看冰兒。
「你們的計劃裡,包括我嗎?」
「當然啦!」冰兒飛快的接口:「你是主角嘛!我們都去過了,只有你沒去過!」「冰兒!」他站在沙發前面,深沉的注視著她。「你認為,我的那些病人,都會聯合起來,集體停止生病,以便於我這個醫生出去旅行嗎?」冰兒的臉色變了。清亮的眸子立刻黯淡下去,唇邊的笑容也不見了。「和醫生交朋友,」她喃喃自語。「就這麼剎風景!從來沒有假日,從來不能休息!」
「冰兒,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是醫生吧?」他的語氣有了火藥味。「是的!」冰兒說:「偉大的醫生!不朽的醫生!救人救世的醫生……」「如果你對我的職業不滿意,」慕唐打斷了她,伸出手去,把她從沙發深處拖起來,因為她那裸露的胳膊和大腿,始終在徐世楚的活動範圍之內。「我非常抱歉,因為,我是不會為你轉換職業的!」「你會為我做什麼呢?」冰兒站起身子,和他面對面的站著了,她的雙臂擱在他的肩上,兩眼深深的盯著他。「我從來沒有『看』到你為我做了些什麼。」
房間裡的氣氛緊張了起來。
「是嗎?冰兒?」他問。「如果你沒有『看』到,你是瞎子!如果你沒有『聽』到,你是聾子!如果你沒有『感覺』到,你是呆子!」「你說得很好聽,」冰兒說,固執的凝視他。「我想,我可能是瞎子,是聾子,是呆子!我還是不覺得,你為我做過些什麼?你曾經說,你愛我勝過於生命!可是,我現在只要求你請幾天假,陪我去杉林溪……」
「病人是沒有辦法向疾病要求放假的!」
「這麼說,你是不去杉林溪了?」
「好了!冰兒!」徐世楚從沙發裡跳了起來:「慕唐沒有時間去,我們約阿紫和高凱一起去,那位高凱,我早就想認識認識了!我們可以在山頂上比賽放風箏,到河裡比賽划船。我跟你說,慕唐不去,我們還是可以玩得很開心的!」
冰兒仍然凝視著慕唐。
「慕唐,」她的聲音忽然變得無比輕柔,她的胳膊在他脖子上用力勒了勒,她的身子軟軟的貼著他的。「你真的不去嗎?請你陪我去好嗎?你可以掛出休診三天的牌子,那些病人,他們還可以找別的醫生,台北又不是只有你一個醫生!」
他動搖了,在冰兒柔媚的凝視下動搖了。
「你知道,」他掙扎著說:「把娛樂放在工作的前面,是很不理智的事!」「你一定要做理智的事嗎?你生活裡,不能有一點不理智的事嗎?」「你就是我最不理智的事,遇到你,已經讓我的生活大亂了。」「是你的不幸嗎?」她盯著他。
「唉!」他歎了口氣。「是我的不幸。」
「後悔嗎?」「不。」他搖頭。「永不後悔。」
她悄悄的笑了,眼睛又發亮了。
「那麼,我們一起去杉林溪嗎?」
「你一定要去嗎?」他反問:「你非去不可嗎?」
「是。」她任性的說:「我已經興奮了一個晚上了,計劃了一個晚上了!」「慕唐!」徐世楚插嘴:「不要洩冰兒的氣。冰兒連旅行服裝都已經準備好了!」「那麼,」李慕唐的怒火又往上衝。「如果我不能去,你們是不是仍然照原定計劃去?」
徐世楚不說話,冰兒屏息了片刻。
「是不是?」他大聲問。「如果我不去,你們去不去?冰兒,你說!」
冰兒抬眼看他。「你為什麼要那麼凶呢?」她很委屈的說,眨動著睫毛。「你認為你不去,我就可以不去,是不是呢?」
「是!」慕唐忽然衝口而出。
室內頓時安靜了。冰兒看了他片刻,把手臂從他肩上放了下來,她走回到沙發邊,坐了下去。徐世楚慌忙在她大腿上拍了拍,柔聲說:「冰兒,別生氣,慕唐不過說說而已……」
「徐世楚!」慕唐忽然大聲喊著,聲音之大,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突然間爆發了,完完全全的爆發了。在他胸中積壓已久的悶氣,像一股火山口的熔漿,驀然間衝出火山口,迸發出一場無法遏制的大火。他對著徐世楚的臉,指著他的鼻子說:「你給我滾出去!徐世楚,你聽著,我和冰兒之間的帳,我們自己會算,用不著你攪在裡面!你少開口!少管我們的事!現在,你滾出去!讓我和冰兒單獨說話!」
這是一個好大的炸彈,整個屋子都被炸得搖搖欲墜了。徐世楚的臉色,頓時漲紅了,連脖子都漲紅了。而冰兒,卻相反的,整個面孔上的血色都沒有了。
徐世楚從沙發裡直跳起來,他瞪著李慕唐,連眼睛都發紅了,他喘了一口大大的氣,說:
「李慕唐,你叫我滾,是嗎?」
「是!」李慕唐吼著:「我叫你滾!」
徐世楚掉頭看冰兒。「冰兒!」他喊:「你也要我滾嗎?」
冰兒深深的抽了一口冷氣,立即飛快的撲奔過去,攔在徐世楚的面前。她蒼白著臉,對李慕唐說:
「慕唐,你有什麼資格,叫徐世楚滾!這兒是我的家,我的屋子,徐世楚是我的朋友,你憑什麼叫他滾?你以為你和我談談戀愛,你就可以壟斷我的生命,扼殺我的快樂,趕走我的朋友嗎?你未免自視太高了!你未免欺人太甚了!」
「冰兒!」他喊著,胸口的怒氣越來越重,聲音越來越響。冰兒這一連串的問話,粉碎了他心中的柔情。像是一盆夾帶著冰塊的水,對他兜頭淋下,他只感到整個心臟都在絞痛。而怒氣卻奔騰著從他嘴裡衝出來。「冰兒!我沒有資格趕你的朋友,我沒有資格說任何話,我不該壟斷你的生命,扼殺你的快樂!可是,你必須認清楚……」他一直遇到她臉上去。「你生命裡只能有一個男人,不是他,就是我!你不能一輩子腳踏兩條船!你現在可以選擇,如果你要他,我滾!你說,你是要他?還是要我?」冰兒臉上閃過一絲痛楚。
「你一定要我選擇嗎?」她大喊:「你是一個暴君,你是一個獨裁者!你自私,你根本不瞭解我,你連生活的藝術都不懂!你是個工作狂!你根本和我在兩個極端的世界裡」
「很好!」李慕唐打斷了她,沉重的呼吸著:「你已經選擇了!徐世楚,祝你們幸福快樂!冰兒,當你下次自殺的時候,拜託不要來推我的門!再見!」
他衝出了那房間,重重的帶上了房門。當房門「砰」然一響時,他覺得,自己整個心靈,都被震碎了。
第十三章
徹夜無眠。但是,時間不會因為你不睡就停止的,也不會因為你心碎而停止的。工作更不能因為你失戀就可以罷工,病人也不會因為你心情難受就不上門……所以,第二天,日子還是照常的過下去。照樣是那麼忙碌,一個病人又接一個病人,都不是什麼疑難雜症,老人家的血壓太高,小孩子的扁桃腺發炎,以至於一年四季,永不停止的感冒。這樣也好,忙碌可以讓人不去思想。但是,他卻常常感到像閃電似的,有股尖銳的痛楚,就強烈的從他心底閃過去。這股痛楚,來無影,去無蹤,卻在整天之內,發作了七八十次。他是醫生,他卻無法治療這種徹心徹肺的痛楚。午餐幾乎沒有吃什麼。晚上也淡而無味。生活一下子變成了空蕩蕩的,即使有那麼多病人,即使小魏小田都咭咭呱呱,愛說愛笑,生活卻一下子失去了聲音。他常會在診病的中途發起呆來,只為了某種潛意識的期盼——門外的腳步聲會是她嗎?窗外的人影會是她嗎?候診室的笑聲會是她嗎?彈簧門的開動會是她嗎……
沒有。不是她,任何聲音都與她無關。她現在正飄在桃紅色的雲上,與桃紅老鷹共翱翔。
晚班護士來上班了。朱珠和雅珮帶來了一串笑語喧嘩。雅珮推開他的門,笑嘻嘻的嚷:
「李醫生,朱珠要請你吃喜餅!」
哦?他看過去,朱珠果然捧著兩大盒喜餅進來了,她圓圓的臉蛋上洋溢著喜悅,眉梢眼底,綻放著青春的光華。她把兩盒大紅色的,上面寫著喜字的餅盒放在他桌上,快樂的、坦率的、甜蜜的笑著:「李醫生,上星期天我訂婚了,診所太忙,我也不敢請假。本來,要請你去參加的,看你也忙得……哈哈……」她笑著,心無城府的。「難得一個星期天,不敢耽誤你和冰兒小姐的聚會……反正,我們本省習俗,訂婚只是個形式,送送喜餅,通知親友而已。改天,結婚時,再請你喝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