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花堆中,站著的是徐世楚,他正拿著一罐噴漆,把一盆馬蹄蓮噴成桃紅色,原來,那些桃紅色的花,都是這樣出來的。他自己光著胳膊,穿著件白色的背心,背心前面,用桃紅色噴漆噴了「我是罪人」四個字,背心後面,用噴漆噴了「請原諒我」四個字。
聽到房門響,這位罪人飛快的抬起頭來,大聲叫著:
「哇!原來你們三個人在一起,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下午打電話來,左打也沒人接,右打也沒人接,我只好自己過來等你們,一面等,一面就弄一點兒室內設計。誰知道,你們三個誰也不回來,我已經弄了整個下午了!」他彎下腰,把地毯上的花盆左推右推的,清出了一條「走道」,他就笑著彎腰說:「各位請進!」冰兒和阿紫面面相覷,一聲不響的走了進去。
李慕唐的情緒,一時間十分複雜。對室內的花海,他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對面前那個「罪人」,他有點嫉妒,因為他有這間幻想屋的鑰匙。他又有點同情,有點戒備,還有點「犯罪感」。可是,他卻不能不面對這室內的一切,於是,他也走進去了。大門合上,室內充塞著花香,和噴漆的味道。
徐世楚很忙,他放下了噴漆,轉身就往浴室走。一會兒以後,他從浴室中端出一個大水盆,水盆中有幾乎滿盆的水,水面漂著一朵一朵的玫瑰花,全是標準的桃紅色。他就雙手捧著這盆玫瑰,站在冰兒面前,陪著一臉的笑,說:
「原諒我!否則,我就把這盆『玫瑰奪魂湯』喝下去!順便告訴你,真的買不著桃紅色的玫瑰,這盆子裡面,是我用白玫瑰噴漆的!所以,喝下去大概……」他笑著:「大概真的會一命嗚呼。」冰兒僵在那兒,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這種場合,顯然讓她有點兒不知所措。阿紫及時走上去解圍了,她一伸手,就接過了徐世楚手中的水盆,她把水盆端到浴室,倒進馬桶裡,連花瓣帶油漆,都被她嘩啦啦的沖掉了。折回到客廳裡來,阿紫正色說:「徐世楚,別再玩這種小孩的玩意兒,大家都老大不小了,你願不願意坐下來,我們四個人好好談談!」
「好啊!」徐世楚仍然在笑,眼光盯著冰兒。「可是,冰兒,你原諒我了嗎?」冰兒的眼光無法直視他,她低下頭去,一地的花朵使她又慌忙轉換視線,牆上也是花,她再轉頭,桌上也是花,窗上也是花。「你……」她喃喃的說:「是個瘋子!」
「是啊!」徐世楚接口:「你總不能生一個瘋子的氣,對不對?」冰兒臉色更加尷尬,李慕唐覺得自己不能不挺身而出了,他走上前去,挽住冰兒的腰,清晰的說:
「我想,冰兒早就原諒你了!」
徐世楚眉頭一鬆,唇邊立即綻開了一個毫無心機的笑。他伸出手去,熱情的、用力的拍著李慕唐的肩膀,大聲的、快活的、豪放的說:「慕唐,謝謝你,好朋友的用處就在這種地方!你一定在冰兒面前講了我許多好話,否則,冰兒怎麼會這麼容易就原諒我!」他笑嘻嘻的伸手去拉冰兒的手。「冰兒,這幾天,真漫長得像幾千幾萬個世紀!我不止對不起你,我還對不起阿紫……」他對阿紫深深一鞠躬:「總之,我是瘋子,請各位多多包涵!慕唐,改天我到你診所去,你開點藥給我吃,治治我的瘋病,免得我總是犯錯……」他發現冰兒退後了兩步,就逼過去,伸出雙臂,預備給冰兒一個大大的擁抱。「冰兒,不要拒人於千里之遠,不要板起你那張漂亮的臉孔!來……」他撲過去。冰兒往旁邊一閃,腳下被花盆一絆,差點摔一大跤,慕唐伸出手去,冰兒就趁勢偎進了李慕唐的懷裡。
「徐世楚,你坐下來,我們有話要談!」阿紫喊著,有點焦急。「世楚,」李慕唐擁緊了冰兒,急促的接口:「請不要激動,我也有話跟你說……」「哦?」徐世楚有點懷疑了,他站住了,凝視冰兒。「冰兒!」他柔聲呼喚:「你怎麼不說話呢?你今天請了很多代言人嗎?」
冰兒把頭埋嚮慕唐的懷裡。
「慕唐,」冰兒低語:「你告訴他吧!」
「喂!冰兒!」徐世楚的臉發白了,他大聲叫著。「你有什麼話,你自己對我說,不必要別人轉達,我們之間,用不著第三者傳話!」冰兒終於抬起頭來,背脊也挺直了。
「你不是說,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嗎?」她說,眼光深幽幽的閃著光。「你不是說,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嗎?」
「哦,那個話呀!」徐世楚聳聳肩。「那是瘋子說的!我剛剛不是已經解釋過了嗎?一個犯了罪的瘋子說的,那種話你怎能認真?你以前也跟我說過結束了,難道我們就真的結束了?吵架的時候,大家都是口不擇言的……」
「可是,」冰兒的聲音低而清晰。「你……來晚了,太晚了。」
「什麼意思?」徐世楚的臉色更白了。
冰兒偎進了李慕唐的懷裡,把面頰幾乎藏進慕唐的肩頭,她悄語著:「慕唐,還是你跟他說吧!」
李慕唐不由自主的挽緊了冰兒,直視著徐世楚,他清楚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徐世楚,我和冰兒戀愛了!」
室內安靜了幾秒鐘,冰兒更緊的偎向李慕唐,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著。徐世楚的目光,直勾勾的落在李慕唐臉上了。
「假的!」他說。「真的!」慕唐說。「假的!」「真的。」徐世楚重重的呼吸,胸腔劇烈的起伏著,他的目光死死的盯著李慕唐和冰兒,嘴裡卻叫:
「阿紫!」「哎!」阿紫本能的應著。
「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哦,」阿紫嚥了一下口水。「我想,他們是真的。」她困難而艱澀的說:「他們是……很認真很認真的戀愛了!」
「戀愛?」徐世楚打鼻子裡哼著:「在三天以內?戀愛原來如此容易啊!」「你應該比我更瞭解戀愛有多麼容易……」冰兒輕哼著說。徐世楚忽然一個箭步,走上前去,就伸手要抓冰兒的肩膀,李慕唐看他來勢洶洶,慌忙攔在前面,一把握住了徐世楚的手,大聲的說:「你不許碰她!以前,她是你的女友,你要怎樣我管不著,現在,她是我的女友,請你對她保持距離和尊敬!我知道這事情聽起來荒唐,對你也是個意外和打擊,但是,每個人都必須面對已經發生的事實。徐世楚,我抱歉,我必須很坦白的告訴你,我愛冰兒勝於一切……」
「偉大!」徐世楚打斷了他,大吼著,聲如洪鐘,連天花板都震動了。「這是什麼時代?三天以內,愛人背叛你!朋友欺騙你!這是什麼時代!」他提起腳來,用力對面前的花盆一踢,一連串的花盆乒乒乓乓的倒了下去,他開始在房間裡亂跳,像個負傷的野獸,每跳一下,就踩碎一個花盆,因此,是跳得鏗然有聲的。然後,他停在牆邊,越來越憤怒,他握著拳,狠狠的對牆上捶下去,桃紅色的花瓣紛紛下墜……像一片花雨。他不住的、不停的捶著牆,花瓣就不住的、不停的飄墜下來。但是,玫瑰花梗上多刺,只一會兒,他的拳頭已沁出血跡來。冰兒悄眼看過去,不禁失聲叫了出來:
「你出血了!不要捶了!」
徐世楚倏然回頭,眼睛裡充著血,臉頰漲得通紅,他一直問到冰兒臉上去。「你心痛嗎?我出血你會心痛嗎?你敢說你已經變了心?你敢說你不再愛我嗎?」冰兒慌張後退,又躲進李慕唐懷裡去了。
「徐世楚!」阿紫跑過來,用力拉住了徐世楚。「徐世楚!」她大聲喊著。「男子漢大丈夫,應該提得起,放得下啊!」
徐世楚站住了,他凝視著阿紫。好半天,不動也不說話。
「阿紫,」他終於開了口,低沉的哼著,像只鬥敗了的公雞。「連你也這麼說了嗎?連你也這麼說了!那麼,我是真的失去冰兒了?」說完,他垂著頭,拖著腳步,沉重的,沮喪的,一步一步的走向門口,拉開門,他走出去了。
屋內的三個人,對著一屋子的花海,誰都說不出話來了。
第十章
這一夜,李慕唐是在「幻想屋」的沙發上睡的。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當徐世楚走了以後,他就一直留在冰兒那邊,幫兩個女孩子清理那花海的殘局。把花盆搬到陽台上去,把牆上的花一朵朵摘下,把窗簾上、天花板上、吊燈上的花串取下來,再把桌上鋪成英文字LOVE的花朵全部清除……這工作做起來並不慢,「破壞」一向要比「建設」容易得多。但,在做這些工作的時候,不知道為了什麼,三個人都非常安靜,誰也不開口,好像一開口就會說錯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