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的心陡地震跳了,穿越層層的雲霧,認真地去感覺--是他的唇,他的手,他的人,她的風琉。
他領著她衝出湖面,三娘已癱軟在他懷裡。他雙手安全地護著她,緊貼著的兩具軀體在水中載沉載浮。湖面上多了三、四艘小船,皆為了搭救三娘而來,此時發現她的蹤影,小船就紛紛朝這邊劃近了。
枕著一片寬闊胸膛,三娘竟升起嚎啕大哭的衝動。細微地睜開眼眸,他滿臉的鬍髭搶先映入眼瞼,亂七八糟地爬滿整腮,身上穿的則是家丁的粗布衣。她仔細地端詳近在咫尺的男性俊容,那是一張消瘦而頹廢的臉,一雙淵眸正憂鬱地與她牽扯相凝著不放。
真是他!這不是錯覺,他的人便活生生地在她眼前,緊緊地摟住她的身軀……老天待她不薄呵!終究讓她見著了這一面。
她想抬手觸摸他瞼部輪廓,卻覺手臂似有千斤重。意識就要飄遠了,她模模糊糊地低吟著:「見你一面……我……我死而……無憾了……」跟著,她閉上雙眼。
「醒來!你給我醒來!」風琉在她耳邊吼叫,怒氣沖沖地搖晃三娘軟綿綿的身體。他真的很生氣很生氣,又很心痛很心痛,感覺這輩子從未這般折騰過。
「看著我!看清楚我是誰!我要你記住我的模樣!」他憤恨地下達命令。
這彷彿是個天大的笑話。三娘唇角先微微地往上彎,才勉強撐開眼皮。她何需記著他的模樣?對他,她早已無法忘懷了。
「你……風琉……不會忘,一生都不忘……」
「很好,很好--」風琉的聲音略微破碎,大拇指輕輕畫著她蒼白的唇瓣,一字一字咬牙切齒的說:「記住了,你若敢死,敢隨意輕生,我會追著你下地獄,讓你永不安寧!」
三娘想回話,卻說不出完全的句子了。她累了,也倦了,身子正慢慢地升起冷意……她更加貼近他,將一身的重量依賴在他身上,神智就這麼飛走了,終於暈倒在風琉懷中。
風琉無法多說什麼,因為小船已靠了過來,船上的僕役吆喝著,叫他快快將懷中的人兒送上去。上頭,袁大少正伸長手等著,而風琉此刻卻恨死自己了,他咬了咬牙,萬般不情願的鬆了手。
他自己亦是濕淋淋的,有人丟了一件厚毯子給他,一抬頭,他接觸到那人銳利的目光。是三娘的阿爹,那日以掌力震傷他的老者。
這一身僕役的裝扮,和刻意蓄長的腮鬍,風琉不知他是否認出了自己:但對方並未說話,只朝他露出饒有意味的一笑。
若現在洩漏了身份,他不在乎,也無所謂了。
他瞇著的兩眼似豹一般,精利的、惱恨地瞪著「佳人別抱」。
***
三娘幽幽地醒來,瞧見床沿坐著阿爹,她喊了他一聲,眼淚跟著流了下來。近來,她變得十分愛哭呵。
「三妹妹,你醒了,覺得怎麼樣?」那張討厭的臉出現眼前。
三娘驚嚇,身子挨近阿爹,喘著氣,她的聲音虛弱卻清晰,「你還有臉來?若不是你在舟上想輕薄我,我何以跳入湖裡?」她轉向阿爹,扯著他衣袖,「阿爹,我……我不要這段婚配,我不要嫁!我們……我們回碧煙渚,好不好……」
碧老沉默了一下,目光犀利地掃向袁家父子。這一眼,看得袁大少毛骨悚然,雙腳發軟,一個屁也不敢放。
「哦,我說碧老啊……」袁莊主心裡緊張,怕對方一怒而悔婚,開口緩下僵局。「這是全是小兒的錯,早先,我已經狠狠地責備了他……再說,他們兩人亦有婚約,多親近親近也未嘗不好啊。」
三娘猛烈的搖頭,而碧老仍靜坐著,冷冷地望著他們。
這老東西怎麼如此難搞?袁莊主冷汗溢額,捉摸不定對方的想法。
都是他那不成材的兒子,在這節骨眼上,還捅出這等樓子。和碧煙渚的結親是他千求萬求、費盡心思得來的,只要兩家一結盟,袁記藥莊定是如虎添翼,成為一方霸主。
當年干下不容見世的惡行,以為能斬草除根、神不知鬼不覺,豈料半路殺出程咬金,讓嘯虎堡救下了風、竇兩家的孩童。仗著勾結的盜匪人數眾多,激戰下來雖死傷慘重,還好護住的鏢銀一文未少;他原於遼東遊走,後來輾轉移至長白山一帶,隱姓埋名做起正當生意,憑著得來的巨資起家,藥材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富甲一方。這些財富,只怕他當盡三輩子的走鏢師傅,也甭想得到。
但袁記藥莊一定得變得更強,要能與北方霸主嘯虎堡並駕齊驅才行。活到了這年歲,他不能陰溝裡翻船,尋求利於己的聯婚對象是為了未雨綢繆。那兩個孩子依附了嘯虎堡,算算年頭,也已長大成人。當時未及了結他們,如今他們必定前來尋仇,而若是單槍匹馬他何懼之有,只怕整個嘯虎堡扛起這責任。
袁莊主忽然把一旁發抖的兒子扯來,用力一甩;袁大少原就雙腳發軟,這時便溜跪在地上。
「碧老,看在我的老臉,您就別生氣了。小兒都已下跪賠罪了。」他陪笑著。
老者眉頭一緊,隨即舒緩下來,隱去眼中的輕鄙之色。「起來吧,世侄。」他的音調不帶怒氣,也聽不出任何感情。
「阿爹!」三娘不敢相信,不信阿爹會輕易饒過對方。
碧老轉過頭對女兒安撫一笑,「三娘,你該懂事,都要嫁進袁家了,可不能如同以往這般任性。乖乖休息吧。」
不可能!不可能的!阿爹怎會如此待她?!
三娘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瞪著阿爹,無聲地搖頭,慘白了臉。
「是啊,小侄女,你好好歇息,想吃什麼就叫人送來。你袁哥哥往後再敢欺負你,我幫你撐腰呢。」袁莊主也沒想到能安然過關。看樣子,這段聯婚是保住了……他不由得鬆了口氣。
三娘嚇得說不出話來,淚珠兒在眼眶裡翻滾。突然間,她感覺到小手讓爹緊緊握了一下,透過淚眼,阿爹正悄悄地對她擠眉弄眼。這……這代表什麼?三娘半糊塗半猜測,心兒狂跳起來。莫非,阿爹是在捉弄人?捉弄她,也捉弄袁氏父子?她腦子飛快地動著,背對著他們躺了下來,暫且安定神態。
阿爹應該不知道風琉已混入袁記藥莊。他究竟計畫如何?會採取什麼行動?反正……這些事全牽扯不上她,他會孤身犯險,總不可能是為了她。離開別莊那時,他對她可深惡痛絕得很,而這些,她印象深刻。
悶悶的,她將絲被覆住頭顱,強烈懷念起碧煙渚的一切,即便是愛纏人的麝香丫頭,亦令她想念得緊。
袁氏父子的聲音透過被子傳進耳裡,三娘厭惡地皺了皺眉:思及袁大少輕薄她時的嘴臉,一顆心就擰得難過。
天啊……她竟然讓別的男子吻了唇,怎麼辦?怎麼辦? 心中一急,眼淚又奪眶而出,此時此刻,她腦裡僅有一個念頭--
覺得自己,對不起風琉了。
第八章
「碧姑娘,您要些什麼,奴婢替您去拿。」
休養了兩日,三娘自己下了床來,才推開房門,外頭竟候著一名丫鬟。見三娘跨出房外,她神色整個緊張起來。
「不必了,我四處走定而已。」三娘隨口應付。
她的心思不在那丫鬟上,只想到處走走,說不定能遇見風琉。袁記藥莊這麼大,也不清楚他現下何處,會不會仍待在人工湖那裡呢?
「姑娘……這……莊裡不太平靜,您若是沒啥兒事,還是別隨便在莊裡走動。」那丫鬟唯唯諾諾地說。
三娘忽地頓下腳步,緊緊一問,「什麼意思?藥莊出什麼事了?」她心中陡竄起一股不好的感覺。
丫鬟緊張地瞧瞧四周,「昨兒個天剛暗下,有賊闖入老爺的臥房,想挾持老爺,正巧護衛們巡邏經過,雙方就在臥房裡打了起來,」她聲音忽然壓低,繼而又說:「聽昨晚在場的李四說啊……原本能擒住那個賊的,後來不知怎麼著,又多出一個蒙面人。那蒙面人的武功可高段了,拖住一大票的護衛,讓那個賊逃走之後,他竟不作反抗,對老爺扯下蒙臉的黑布。奇就奇在這裡,老爺一見到對方的真面目,竟如同瘋了一般,直喊見鬼了,嚇得差點斷氣。不只如此呢,李四還說,其實那個蒙面人打扮成家丁的模樣,混進莊子裡好一段時候了,大家都沒發覺。」
「那個蒙面人呢?現在怎麼樣了?」
是……他嗎?!三娘也覺快嚇得沒氣了。若真是風琉,這便是他來此的計畫嗎?抑或,計畫出了差錯?她腦海一片混亂。
「被逮住了。」三娘聞言,心又是緊縮一陣。而那丫鬟倒未察覺,將所知的全說了出來。「他把老爺嚇得面無人色,又同老爺說了些別人也聽不懂的話,接著竟束手就擒,現正給人關在地牢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