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夢凡急急的說:「我是想到學校去看看!這次被捕的全是學生,學校不會坐視不救的!雖然你們都不贊同學生,但是,大家真的是熱血沸騰,情不自已!我相信,北大、燕京和幾個主要的學校,校長和訓導主任都會出來營救!爹、娘,你們不要急,我敢說,輿論會支持我們的!我取說,所有學生都會被釋放的!我也敢說,夢華、天白,和夏磊,很快就會回家的!」夢凡的話沒說錯,三天後,夢華、天白、夏磊都被釋放了。而五四運動,也演變成為一個全民運動。天津、上海、南京、武漢都紛紛響應,最後竟擴大到海外,連華僑都出動了。
對康秉謙來說,全民運動裡的「民」與他是無關的。夏磊的桀驁不馴,好勇善鬥,才是他真正擔心的。雖然孩子們已經平安歸來,他仍然忍不住大罵夏磊:
「你不管自己的安危,你也不管夢華和天白的安危嗎?送你去學校唸書,你唸書就好了!怎麼要去和政府對立?你想革命還是想造反呢……」「乾爹!」夏磊太震驚了,康秉謙也是書香世家,怎麼對割地求榮這種事都無動於衷?怪不得滿清快把中國給賠光了。「我是不得已呀!我們現在這個政府,實在有夠糟的!總該有人站出來說說話呀!」「你只是說說話嗎?你又演講又遊行,搖旗吶喊,煽動群眾!你的行為簡直像土匪流氓!我告訴你,不論你有多高的理論,你就是不能用這種方式表達!我看不順眼!」
「乾爹,」夏磊極力壓抑著自己。「現在這個時代,已經不是滿清了,許多事情,都太不合理,極需改革。不管您順眼還是不順眼,該發生的事還是會發生的!即使是這個家……」他嚥住了。「這個家怎樣?」康秉謙更怒了。
「這個家也有許多的不合理!」他衝口而出。
「呵!」康秉謙瞪著夏磊:「你倒說說看,咱們家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什麼讓你不滿意的地方?」
「例如說父母之命,媒約之言!」
夢凡一個震動,手裡的茶杯差點落地。
「例如說娶姨太太,買丫頭!」
心眉迅速的抬頭,研判的看著夏磊。銀妞翠妞皆驚愕。
「好了好了!」詠晴攔了過來。「你就說到此為止吧!總算大家平安歸來了,也就算了。咱們家的女人,都很滿足了,用不著你來為我們爭權利的!」
「乾娘,你的地位已經很高了,當然不必爭什麼了,」夏磊說急了,已一發而不可止。「可是,像銀妞、翠妞呢?」
銀妞翠妞都嚇了一跳,銀妞慌忙接口:
「我們不勞夏磊少爺操心,我們很知足的……」
「是呀是呀!」翠妞跟著說:「老爺太太對我們這麼好,我們還爭什麼!」「可是,」夏磊更急:「像胡嬤嬤呢?」
「磊少爺!」胡嬤嬤驚呼著:「你別害我喲!我從來都沒抱怨過什麼呀!」夏磊洩氣極了,看看這一屋子的女人,覺得一個比一個差勁。他瞪向心眉:「還有眉姨呢?難道你們真的這麼認命?真的對自己的人生已經沒有要求?真覺得自己有尊嚴、有自由、有地位、有快樂……」康秉謙一甩袖子站了起來:
「夠了!夠了!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才燒了趙家樓,現在又想要燒康家樓了!」
夢華笑出聲,夢凡也跟著笑了。
詠晴、心眉、銀妞、翠妞……大家的心情一放鬆,就都露出了笑容。秉謙不想再擴大事端,就也隨著大伙笑。在這種情形下,夏磊即使還有一肚子話,也都憋回去了,看著大家都笑,他也不能不跟著笑了。一場風波,就到此平息。但是,對夏磊而言,這「五四」就像一簇小小的火苗,在他心胸中燃燒起來。使他對這個社會、對人生、對自己,以至於對感情的看法、對生活的目標……全都「懷疑」了起來,這「懷疑」從小火苗一直擴大、擴大。終於像一盆烈火般,燒灼得他全心靈都疼痛起來。
第七章
第一個對夏磊提出「身份」問題的,是胡嬤嬤。
胡嬤嬤照顧夏磊已經十二年了,這十二年,因為胡嬤嬤自己無兒無女,因為夏磊無父無母。再加上夏磊從不擺少爺架子,和她有說有笑有商有量,十分親近。胡嬤嬤的一顆心,就全向著夏磊了。下意識裡,她是把他當自己親生兒子般疼著,又當成「主人」般崇敬著。
許多事,胡嬤嬤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女性的直覺,讓她體會出許多問題;夏磊越來越放肆了,夢凡越來越愛往夏磊房裡闖了。什麼五四、演講、寫血書,夏磊成了英雄了。什麼男女平等、自由戀愛、推翻不合理的制度……夢凡常常把這些理論拿出來和夏磊討論……似乎討論得太多了,夢凡對夏磊的崇拜,似乎也有點過了火。
「磊少爺!」這天晚上,她忍無可忍的開了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頂撞老爺呢?也不要帶著夢華和夢凡去搞什麼運動呢?你要記住自己的『身份』啊!」
夏磊怔了怔。「我的『身份』怎麼了?」
「唉!」胡嬤嬤歎口長氣,關懷而誠摯的。「你要知道,無論如何,這親生的,和抱養的,畢竟有差別!老爺太太都是最忠厚的人,才會把你視如己出,你自己,不能不懂得感恩啊!親生的孩子如果犯了錯,父母總會原諒的,如果是你犯了錯,大家可會一輩子記在心底的!」
夏磊感到內心被什麼重重的東西撞擊了一下,心裡就湧起一種異樣的情緒,是自尊的傷害,也是自卑的醒覺。他看了看胡嬤嬤,頓時瞭解到中國人的成語中,為什麼有「苦口婆心」四個字。「我犯了什麼錯呢?」「你犯的錯還不夠多呀!害得夢華少爺和天白少爺去坐牢!咱們老爺太太氣成怎樣,你也不是沒見著!這過去的事也就算了,以後,你不能再犯錯了!」
夏磊不語,默默沉思著。
「你只要時時刻刻記住自己的『身份』,很多事就不會做錯了!例如……」胡嬤嬤一面鋪著床,一面衝口而出。「你和天白,是拜把的兄弟!」「又怎樣了?」他抬起頭來:「我什麼地方,對不起天白了!」
「夢凡,是天白的『媳婦』喲!」
胡嬤嬤把床單扯平,轉身就走出了房間。
夏磊的心臟,又被重重撞擊了。
第二個提醒他「身份」問題的人,是心眉。
心眉是秉謙的姨太太,娶進門已經十五年了。是個眼睛大大的,眉毛長長的,臉龐兒圓圓的女人,十五年前,是個美人胎子,可惜父母雙亡,跟著兄嫂過日子,就被嫁到康家來做小。現在,心眉的兄嫂已經返回老家山東,她在北京,除了康家以外,就無親無故了。
心眉是個很單純,也很認命的女人。她生命裡最大的傷痛,是她失去過一個兒子。那年,夏磊到康家已三年了,他始終記得,心眉對那個襁褓中的兒子,簡直愛之入骨。康秉謙給孩子按排行,取名夢恆。夢恆並不「恆」,只活了七個月,就生病夭折了。那晚,康家整棟大宅子裡,都響著心眉淒厲至極的哀號聲:「夢恆!你既然要走,為什麼來到人間戲弄我這趟?你去了,你就把我一起帶走吧!我再也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可是,心眉仍然活了過來,而且,熬過了這麼多歲月。她也曾期望再有個孩子,卻從此沒有消息。青春漸老,心眉的笑容越來越少。眼裡總是凝聚著幽怨,唇邊總是掛著幾絲迷惘,當初圓圓的臉變瘦了。但,她仍然是很美麗的,有種淒涼的美,無助的美。如果沒有五四,心眉永遠會沉睡在她那個封閉的世界裡。但,夏磊把什麼新的東西帶來了,夏磊直問到她臉上那句:「還有眉姨呢?難道你們真的這麼認命?真的對自己的人生已沒有要求?真覺得自己有尊嚴、有地位、有自由、有快樂……」震撼了她,使她在長夜無眠的晚上,深思不已。
這天下午,她在迴廊中攔住了夏磊。
「小磊,你那天說的什麼自由、快樂,我都不懂!你認為,像我這種姨太太,也能爭取尊嚴嗎?」
「當然!」夏磊太吃驚了,中國這古老的社會,居然把一個女人的基本人權意識都給剝奪了!「不論你是什麼身份,你都有尊嚴呀!人,是生而平等的!每個人都有追求自由快樂的權利!」「怪不得……」心眉瞪著他吶吶的說了三個字,就嚥住了,只是一個勁兒的打量他。「怪不得什麼?」他困惑的問。
「怪不得……你雖然是抱進來的孩子,你也能像夢華一樣,活得理直氣壯的!」夏磊心中,又被什麼東西狠狠一撞,驀的醒悟,所謂「義子」「養子」,在這個古老的康宅大院裡,就和「姨太太」一樣,是沒有身份和地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