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你已經拆散過我們母子一次了,這次,我說什麼也不讓你再拆散我們!你可以殺了我,但是不能逼我放掉元凱,我不放,不放!」「你瘋得不可救藥了!」振廷大跨步上來,不由分說的就去拉靜芝的手。「你放手!快放手!」他又拉又扯。
「不放不放!」靜芝牢牢抱住。
兩人你來我往,把世緯弄得像撥浪鼓似的轉個不停,一邊站著的青青和小草,簡直看得目瞪口呆。
世緯張著嘴,想說什麼,想擺脫這兩個老人的糾纏,但他什麼也來不及說。本已頭昏腦脹的他,此時再也支持不住,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耳中鐘鼓齊鳴,人就昏厥了過去。
第四章
世緯病倒了。在記憶裡,世緯從小到大,幾乎是無災無病長大的。這次離家出走,他想「體驗人生」,可真是「體驗」到了不少。第一次遇到從花轎上逃下來的姑娘,第一次和人打架,第一次到了江南,第一次被人誤認成了兒子,還第一次病倒在一個陌生的家庭裡。怪不得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原來,「行萬里路」還可以有幾萬種希奇古怪的遭遇。
世緯一連幾天,都病得昏昏沉沉。可是,他並沒有完全人事不知。他躺進了一間古色古香的臥室,四壁掛滿書畫,靠窗一張大書桌,桌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他在瞎老太太左一句「元凱回來了!」右一句「還好,元凱的房間,我天天都收拾的!」這種念叨裡,知道自己躺進了元凱的臥室。然後,自己的床邊,就日日夜夜圍滿了人,一會兒是大夫來診病,一會兒是丫環來送飯,一會兒是振廷來探視……至於那位瞎老太,幾乎日日夜夜,守在床邊,衣不解帶。這還不說,由於看不見,又由於恐懼,她總是用手攥著世緯的衣袖,攥得那麼緊,不肯稍稍鬆手。好幾次,她被振廷下令拖走,她就一路哀嚎著哭出門去:「月娘!月娘!」她慘烈的喊著。「幫我求求老爺吧!他現在討厭我,都不肯聽我的!但是,他會聽你的!月娘……只要讓元凱留下來,我什麼都可以不計較,我連女主人的位子,都可以讓給你……」「太太啊!」這種淒厲的哭嚎一定換來月娘悲切的痛喊:「你要讓我死無葬身之地嗎?你是主人,我是奴才呀!月娘要有絲毫僭越之心,老天會罰我不得好死……」
「這說的是些什麼話!」振廷惱怒的咆哮著。「你們嫌這個家裡的悲劇還不夠多嗎?這樣胡說八道,不知忌諱!來人呀!荷花、秋桂、銀杏……你們給我把太太拉回房間去!月娘,你守著她,給她吃藥……」「我不要吃藥,不要吃藥……」靜芝哭喊著,被一路拖出門去。「我已經好了,元凱回來了,我就什麼病都沒有了!我沒有瘋,我現在腦筋清清楚楚……振廷,我給你跪下,給你跪下!求求你,讓我們母子團聚吧……」
這樣子的喧鬧,每天總有兩三回。世緯真不瞭解,自己怎麼會捲入這個家庭的悲劇裡?他真希望,自己快點好起來,可以脫離這個是非之地。這樣,到了第四天,他的燒退了,人也清醒了。那天下午,一覺睡醒,觸鼻而來的,是一股藥香,還沒睜開眼睛,就聽到了小草的聲音,在低低的說:
「好不容易,就剩咱們兩個陪著大哥了。這幾天,房間裡都擠滿了人……我以為,那個瞎婆娘就夠嚇人了,沒想到,傅老爺那麼凶,更加嚇人兒!」
「噓!」青青一邊扇著藥爐,一邊輕聲警告。「不要在背後批評人家,當心給人聽見!我看老太太馬上就會過來的,月娘根本看不住她……」「我們怎麼辦呢?青青?」小草可憐兮兮的問:「海爺爺又找不著,大哥又生病了……你說,海爺爺會不會去東山村找我呢?咱們要不要回東山村去呢……」
「不要!」青青著急的脫口而出。「小草,咱們都回不去了,你想,這一路,一會兒坐火車,一會兒乘船,一會兒搭黃魚車,一會兒走路……山山水水經過了多少,大哥會看那張圖,還走了這麼久才到揚州……咱們兩個,怎麼找得著路回去?何況,我回去了準沒命,我是怎樣也不回去的,你呢……」
「我要跟你在一起!或者……」小草挺沒把握的說:「海爺爺會回到傅家莊來……會不會?會不會?」
「我聽月娘說,你海爺爺在傅家莊當管家,做了好幾十年呢!他是和老爺吵架,才離開的!說不定氣消了,他就回來了!我想,我們最好留在傅家莊等等看,就是不知道人家讓不讓咱們留……」「只要大哥肯留,咱們就留下了,是不是?……」
聽到這兒,世緯聽不下去了,睜開眼睛,他一骨碌坐起身子,接口說:「不行不行!我馬上就要走……」
「大哥!」小草驚喜的喊著,撲了過來。「你醒了嗎?你好了嗎?頭還疼嗎?讓我摸摸看還有沒有燒……哇!燒退了地!青青!青青!」她喜悅的大喊:「大哥不發燒了!他醒了地!」
青青端著一碗藥,笑吟吟的站到床前來。
「哇!」青青眉頭一展,眼睛裡閃爍著陽光。「套一句小草的話,你這一病,還病得挺嚇人兒!來,快趁熱,把這藥喝了吧!」世緯凝視著青青,和她結伴同行了一個多月,兩人一路抬槓抬到揚州。此時,看到她滿臉綻放的光彩,不禁心中怦然一跳。如此青春,如此美麗,如此充滿了朝氣和熱情的臉龐……真是,像前人的詞句;「其奈風流端整外,還更有,動人心處!」想到這兒,世緯猛的一震,臉孔竟然發熱了。
「是!」他正了正身子。「讓我趕快吃藥,等我身子一好,我就要走了!」他三口兩口把藥喝了。再抬起頭,青青臉上的陽光已悄然隱去。她低頭默默的收拾藥碗藥罐,一語不發。小草已急急忙忙去拉世緯的衣袖,解釋的說:
「大哥,你已經被瞎婆婆當成兒子了!月娘說,如果你肯留下來,安慰安慰瞎婆婆,說不定她就會明白過來。我和青青,想留在這兒等海爺爺,所以,大哥,你可不可以陪咱們……」「不行不行!」他急躁的說:「這個是非之地,我一分鐘都待不了……」他伸手去懷裡掏,掏了一個空。
「你在找什麼?」青青板著臉問。
「我的錢袋呢?」「我幫你收著呢,」青青走到書桌前面,打開抽屜,拿出錢袋往他身上一摔:「沒有人會拿你的錢的!」
「不是這樣的!」世緯解釋著:「我把錢留一半給你們,我帶一半走……」「你預備用錢打發了我們,就這樣掉頭走了是不是?」青青眼圈兒脹紅了。「好不容易侍候到你燒退了,傷好了,你就準備不管我們了,是不是?」
世緯怔著,還沒說話,小草已慌慌張張的接了口:
「好嘛,好嘛,你們不要吵架了嘛!大哥,要走大家就一起走嘛,我不等海爺爺了,咱們三個一塊兒走!」
「不不不!」世緯急促的說:「我已經把你們送到揚州了,仁至義盡。現在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怎麼能帶了你們兩個,一路去廣州呢?你們留下來,我走!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不要嘛,不要嘛!」小草著急的把世緯一抱,淚珠就撲簌簌滾落。「什麼不散的筵席?那兒有筵席?我們不散就是不散!你要走,一定要帶我們一起走……」
「誰要走?」門外傳來靜芝尖銳而顫慄的聲音,全體人都嚇了一大跳。世緯的心猛然一涼。慘了!這位瞎老太太又來了!他看過去,靜芝顫巍巍的衝進房來,後面緊跟著月娘和振廷。「元凱!你說你要走,是嗎?為什麼?為什麼啊?」她尖聲呼號:「難道你專程回來一趟是為的要懲罰我嗎?因為我當年沒有為你力爭到底,所以你要這樣子叫我心碎,叫我痛不欲生,是不是?」她攥住了世緯的手,緊緊的握著。「不不!我這次再也不會讓你走,我寧願死也不會讓你走……」
「這位少爺!」月娘撲過來,哀求的看著世緯:「你發發善心,救救我們家太太吧!請你暫時不要提走字,能住多久,就住多久……能安慰她一天,就安慰她一天吧……我求求你,求求你……」「反了!反了!」振廷大踏步衝上前來,奮力想拉開靜芝和世緯。「月娘,你怎麼也跟著太太一起發瘋?你睜大眼睛看看,這個人不是元凱……」
「他是的!他是的!」靜芝一疊連聲喊,淚流滿面。「振廷,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殘忍?難道你內心深處,對以前種種,沒有一點點後悔嗎?難道元凱不是你心頭最大的悲痛嗎?難道當年斷絕父子之情,就把你身上所有的感情都斷光了嗎?你不曾像我一樣,瞎了雙眼,你看得清清楚楚,怎麼還瞪著眼睛說瞎話!狠心不認自己的骨肉?你難道不明白,元凱這番歸來,是老天給我們再一次機會……一次贖罪的機會,一次重新活過的機會啊……」這一篇話,說得聲嘶力竭,說得滿屋子的人都傻了。說得世緯滿心震動,滿懷惻然。說得振廷一臉的慘白,滿眼的傷痛。說得月娘淚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