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芝一個踉蹌,差點暈倒。月娘慌忙衝上前來扶住。振廷如遭雷擊,整個人震動到了極點,他抓住李大海,開始瘋狂般的搖著他:「怎麼會這樣?你說的是些什麼話?怎麼會這樣?」
「老爺太太,你們回憶一下吧!這孩子,漱蘭曾經抱回來過呀!就在這兒,就在我跪下的地方,漱蘭扶柩歸來的時候,曾抱著這孩子,請你們讓她認祖歸宗……老爺,那時你悲痛欲絕,不肯承認這孩子,你當時說的話,還言猶在耳呀!你說你既不承認這個婚姻,也不承認這個孩子呀!」
恍如青天霹靂,振廷被這霹靂打得站立不穩,東倒西歪。他倒退一步,急忙去看小草。此時,小草已被這樣的突發狀況,弄得心神大亂。她看看李大海,再看看振廷靜芝,臉孔剎那間就變得雪一般白。她顫聲的,恐懼的問:
「怎麼回事?海爺爺,你不要嚇我,我是你的侄孫女兒,我沒爹沒娘……你說的,你說的……怎麼會變成這樣呢……」「孩子啊!」靜芝已經整個醒悟了,眼淚瘋狂般的掉下來,她對小草伸出雙手,祈求般的喊著:「原來你是元凱的孩子,原來你是我們的親骨肉呀!我現在才懂了,為什麼你的一言一語,總是牽動我的心……原來是骨肉天性呀!小草,過來……」她伸手去拉小草。小草急急一退,慌亂的說:
「不是這樣的,海爺爺!海爺爺……」
「是這樣的!」李大海扶住了小草。「小草,你爹臨終時,心心唸唸要你認祖歸宗,現在,雖然晚了十年,總算等到了這一天,你快認了你的爺爺和奶奶吧!」
振廷注視著小草,往事歷歷,如在目前。朱嫂、棺木、漱蘭,還有漱蘭懷抱裡的嬰兒。他下令開棺,棺蓋開了,元凱的屍體赫然在目,這使他所有的希望全體破滅,漱蘭手牽嬰兒,慘烈的喊著:「對不起,這是個女孩子,但她是你們的骨血!孩子無辜,請你承認她,收留她吧!」
女孩子!如果是個男孩子,他大概不會那麼絕情。一個活生生的兒子,竟換來這樣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嬰?他心魂俱碎,一面倒退,一面淒厲的狂喊:
「你剝奪了我兒子寶貴的生命,卻抱來這麼一個小東西要我承認?她身上流著你的血液,你這個女人,導致我家破人亡!承認?不!我既不承認你們的婚姻,我也不承認這樣的孩子!不承認!不承認!永不承認……」
往事歷歷,如在目前。自己說過的句句字字,如今都成綿延不斷的轟雷,一個接一個的在耳邊劈下。他注視著小草,感到自己已經被劈成了七零八落。
「小草啊!」他顫聲喊:「我害你十年來,不曾享受過家庭溫暖,害你流浪在外,飄泊多年!小草啊!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麼後悔!」小草抬起頭來,眼淚一掉。
「你不承認我!你不要我!被趕走的元凱和漱蘭,原來是我的爹娘?海爺爺不是我的親人,你們才是?我不喜歡你們這樣講!」她淚落如雨,劇烈的抽嚥著:「你們大人一下子講這樣,一下子講那樣!我不喜歡,我不要!我是小孤兒,青青知道!」她找到青青,哭著奔向她。「青青!青青!青青!」她撲進青青懷裡,痛哭起來。
「報應!報應啊!」振廷痛楚的低喊:「都是我造的孽!當初不認你,換了你今天不認我!」
「小草!」靜芝去拉小草。「你一直那麼愛我,現在,知道我是你的親祖母,你為什麼不高興呢?」
「我不要!我不要!」小草哭著,掙扎著:「如果你們是我的爺爺奶奶,那麼漱蘭呢?我的娘呢?」
「小草啊!」李大海衝口而出。「你的娘還活著!活得很不好,活得好辛苦啊!但是,她還活著呀!」
此話一出,小草呆住。靜芝振廷呆住,全體的人,都呆住了。
第二十章
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圍著李大海,聽李大海細述漱蘭的故事。天氣突然轉涼了,房裡生起了火盆。大海坐在火盆邊,小草搬了張小凳子,坐在他的膝前,仰著臉,癡癡的看著他。振廷、靜芝、月娘、世緯、青青,又琳全圍著火盆坐著,都非常專注的凝視著李大海。「漱蘭的娘家在蘇州,家裡除了母親朱嫂以外,已經沒有人了。元凱和漱蘭婚後,在蘇州住過一陣,生活艱難,又轉往無錫,就在無錫生病去世。漱蘭和朱嫂,把元凱少爺的靈柩送回來以後,就又回到了無錫。這期間,傅家和漱蘭雖斬斷了關係,我卻背著老爺,每年去無錫兩三次,給漱蘭母女送一點錢去。我想,小草好歹是少爺的骨肉,漱蘭好歹是個媳婦……說不定,老爺會有回心轉意的一天……」他注視著振廷,歉然的說:「老爺,我把元凱少爺抱大的,我實在於心不忍呀!」「你做得好,做得好!」振廷激動不已的低喃著。「我傅振廷何德何能,會有你這樣忠心的家人啊!」
「後來呢?」小草急急的問:「我不是跟我娘住一起的嗎?怎麼會去北方呢?」「唉!」李大海長歎了一聲。「那漱蘭本想把孩子送回傅家莊,自己就追隨元凱少爺去了。誰知老爺在悲痛欲絕中,竟把漱蘭母女三代,全逐出門去。漱蘭回到無錫,痛定思痛,整個人就失魂落魄的。那時小草還沒滿週歲,漱蘭也愛得厲害,可是,她一天比一天糊塗,逐漸就什麼都弄不清了……」
「我知道了,」靜芝啞聲說:「她和我一樣糊塗了,不肯承認元凱已經去了……」「不不,不一樣。」李大海接口:「太太只有對元凱少爺的生死問題糊塗,其他的事情都清清楚楚,有條有理的。漱蘭不一樣,她所有的事都搞不清楚了。她會在大太陽天,拿著蓑衣,打著雨傘,跑到田里去,口口聲聲說下大雨了!她還會在下大雪的日子,抱著衣服去井邊洗,把自己凍成一根冰棍。她分不清春夏秋冬,弄不清自己是冷是熱,也不管白天黑夜……她把朱嫂弄得疲如奔命……她是完完全全的瘋了呀!」小草睜大眼睛,眼裡已蓄滿了淚。
「可是,漱蘭好愛小草呀,在這種情況下,她總是抱著小草不放。所以,下雨天小草跟著她去淋雨,下雪天跟著她去淋雪,大太陽天跟著她曬太陽。這還沒關係,她越來越瘋得厲害,就常常忘了手裡抱著孩子,一次,差點把小草摔到井裡,一次又掉進火盆,幸好朱嫂沒命的搶救,才沒有燒死……因為元凱少爺是肺炎去世的,漱蘭最怕的事就是小草著涼,她用一條條棉被把她裹著,有次又差點悶死……這樣發展下去,朱嫂膽戰心驚,一天到晚和漱蘭搶小草,每次搶走了小草,漱蘭會尖叫大鬧,非搶回不可。搶了回來,又不知道如何保護……這樣,有一天,正好我去了,發現朱嫂抱著小草沒命的逃,漱蘭拿著把剪刀在後面追,原來漱蘭要給小草剪頭髮,朱嫂看她眼睛發直,沒輕沒重,嚇壞了,去搶小草,混亂中,朱嫂手腕上被剪刀劃了過去,傷了好深一道口子,流了好多血。我制伏了漱蘭以後,朱嫂已經崩潰了。她把小草交給我,說:抱她走吧!隨你把她送給什麼人,讓她可以好好活下去就行了!我檢查小草,發現這未滿週歲的孩子,已經遍體鱗傷,再看朱嫂那殘破的小屋,和神志不清的漱蘭,我知道,要救她們祖孫三個,只有狠下心來,送走小草……」
李大海停頓了一下,眼光落在小草臉上。
可憐的小草,聽了這樣的故事,她又落淚了。
「我知道了,然後,你就把我送到表叔表嬸家!」她吸了吸鼻子。「可是,你怎麼不告訴我呢?」
「我決定送走小草的時候,」李大海繼續說:「朱嫂哀求的對我說,要我保證照顧小草,但是,永遠不要告訴小草,有關漱蘭的一切,她哭著說:不要讓孩子知道她的母親是這種樣子!她還說,她要全心照顧她的女兒,既然無力撫養小草,從此,就當不曾有過這個孩子!我抱著小草離去的時候,正下著大雪,漱蘭知道我抱走了小草,她追在後面慘叫:『不要不要……我要小草!我不闖禍了!求求你們!別把我們母女分開呀!還給我!求你們把小草還給我……』那叫聲真是淒慘,我抱著小草回頭對她們說:『你們永遠不會失去小草!我發誓要讓她好好長大,總有一天再與你們團圓!我一定做到!』」
小草聽到此處,早已成了個淚人兒。她把李大海緊緊抱住,哽咽的喊:「海爺爺!你一直瞞著我!你怎麼一直瞞著我!現在呢?我娘好不好?我外婆好不好?她們還在無錫嗎?無錫在什麼地方呢?我們快去找她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