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世緯想,上課第一天,就把這孩子的寵物給踩死了。他看著地上那條蛇,整個人都呆住了。
再說小草。小草穿了一雙新鞋。這鞋子是青青花了好多天時間,夜以繼日,幫小草縫製的。去學校上課,不能穿新衣服,也得穿雙新鞋。小草看到青青為這雙鞋熬夜不睡,用力衲鞋底,粗麻線把手指都抽破了,小草好不忍心,對自己那雙新鞋,真是愛得不得了。這天下午,「小花殉難」的事件已經過去。小虎子在世緯的百般安慰下,似乎也已平靜了。上完體育課,小草要到井邊去打水洗手。才走到走廊轉角處,小虎子突然跳了出來,拉住她的辮子,就往後用力一拽。
「啊!」她痛得叫了起來。還沒回過神來,已經有人用力對她的腳踩了下去,她又叫了起來:「啊!」
忽然間,大全、阿長、萬發、小八……好多好多孩子,都湧了過來,小虎子扯住她的辮子,對眾人發令:
「快點快點,一人踩一腳!」
於是,大家就紛紛的上前,每個人對著她的新鞋,狠狠的踩上一腳。由於痛,由於驚慌,更由於心痛那雙鞋,她哭了起來,一面哭著,一面哀求著:
「不要不要,不要踩我的新鞋,這是青青一針一線給我縫的呀……」「穿新鞋就要給大家踩!」小虎子凶凶的說。「來!大家踩!用力踩!」每個人都跑來踩。只有女孩兒豆豆,怯怯的搖著頭,憐憫的說:「不要踩了啦,她都哭了!」
「你踩不踩?」小虎子威脅豆豆。「不踩就踩你!」
正鬧著,紹文飛奔而來,見狀大驚。
「你們幹什麼欺侮小草?我告訴我哥去!」
孩子們立即一哄而散,剩下小草和紹文。小草低頭看自己的新鞋,已經被踩得全是泥濘,面目全非。她蹲下身子,撫摸著那滾著紅緞邊的鞋面,淚水滴滴答答的滾落了下來。紹文則氣得掀眉瞪眼,拉著小草說:
「走走走!我們去找我哥和你哥,讓他們主持公道!我哥一定會幫你出氣的!走呀!」「不要嘛!」小草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拜託拜託你,咱們誰也不要說了,大哥被蛇咬了,他已經很難過。如果再知道我被欺侮,他會更都難過的!算了算了,你陪我去井邊上洗鞋子,我一定要把鞋子洗乾淨,不能讓青青看到,我的鞋子變成這個樣子!」「可是我很生氣呀!」紹文摩拳又擦掌:「我們不能這樣就算了!我太生氣太生氣了!」他咬牙切齒的。「你不說,我去說!」「求求你不要去嘛!」小草一急,淚珠又滾滾而下。「如果大哥知道了,青青也會知道的!我不要讓她知道,她會好傷心好傷心的!」說著,就抽抽噎噎,更加淚不可止。
「好嘛好嘛,」紹文最怕女孩子哭,慌忙說:「你別哭,我不說就是了!走吧!陪你洗鞋子去!」
結果,為了怕青青難過,世緯和小草,雙雙隱瞞了上課的情形。世緯沒說被蛇咬,小草也沒說被欺侮。
第十章
青青以為世緯和小草,都已找到生活的目標。一個教書,一個讀書,這是多麼美妙的事情!假若世緯因此再也不輕言離去,那就是她最大的夢想和希望了!這揚州山明水秀,風和日麗,不像北方那樣蕭索和荒涼。假如……假如……自己能留在這個地方,不再飄泊,豈不是今生最大的幸福?假如……假如……婆婆那句「媳婦兒」,能夠弄假成真,豈不是……這樣想著,她就忍不住耳熱心跳起來。世緯世緯啊,她心裡低問著:你到底是什麼居心呢?你一定要把我讓給紹謙嗎?想到紹謙,她的心緒更加紊亂了。那熱情真摯,又帶著幾分孩子氣的紹謙,確實有動人心處!如果自己沒有先入為主的世緯,一定會對紹謙傾心的。或者,自己應該把對世緯的感情收回,全部轉移到紹謙身上,這樣,說不定就皆大歡喜了!那該死的何世緯,他到底是木訥無知呢?還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底心上?不能想。她搖搖頭。想太多就會變成婆婆一樣。她把那些惱人的思緒拋諸腦後,開始安排自己的生活。世緯和小草,各有所歸,每天清晨就去學校,傍晚時分才回來,她卻長日漫漫,不知怎樣度過。於是,她去求靜芝和月娘,能否也給她一份工作。月娘非常熱心,正好繡廠中缺乏刺繡的女紅,於是,青青就進了繡廠。江南的蘇繡,和湖南的湘繡同樣有名。青青是北方姑娘,大手大腳,對刺繡這等精細的工作,本來並不嫻熟。好在,青青年輕,又一心求好,學習得非常努力。再加上,第一次看到繡廠中這麼多姑娘,端著繡花繃子,耳鬢廝磨,輕言細語的,也真別有情調。再再加上,那上班的第一天,她發現了一件事,就高興得不得了。
這天,她拉著一個姑娘的手,站在立志小學的門外,等世緯、紹謙他們放學。當兩個「老師」帶著一群孩子出了校門,青青就急切的把那個姑娘推上前去。
「你們看看,認不認得她?」
世緯和紹謙一抬頭,只見這位姑娘,淺笑盈盈的面對著他們。明眸皓齒,玉立修長,美麗得不可方物。兩人都覺得眼前一亮,還來不及反應,小草已脫口驚呼:
「石榴姐姐啊!觀音菩薩啊!你怎麼在這裡呢?」
觀音菩薩?兩人再定睛細看,可不是嗎?明明就是那位大慈大悲、救苦教難的觀音呀!紹謙推著世緯,無法置信的嚷著:「你瞧你瞧,這觀音下凡,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讓人瞧著就想頂禮膜拜!真是漂亮啊!」
「觀音」被這樣直接的讚美,弄得臉都紅了。
「哇!」世緯太意外了。「你們兩個,怎麼會在一起呢?」
「說來,你一定不會相信!」青青笑得燦爛。「原來石榴在傅老爺的繡廠上班呀!我今天去繡廠工作,石榴來教我繡花,我這一瞧,真嚇了一跳呢!簡直不敢相信呀!有觀音菩薩來教我,我還能繡不好嗎?」
「石榴姐姐,你不是在鎮江嗎?」紹文好奇的。「你怎麼到揚州來了?」「其實,我是揚州人。」石榴清清脆脆的開了口,聲音就像那天一樣,和煦如春風。「我外公是鎮江人。所以,那天我去鎮江扮觀音,扮完觀音,就回到揚州來工作。事實上,我在傅家繡廠,已經做了三年了!」
「太好了!」世緯笑著說:「我現在必須相信,人與人之間,有那麼一種奇異的緣分,有緣的人,不論是天南地北,總會相遇。」「有學問的人,不論是上山下海,總能說上一套!」紹謙接口。大家都笑了起來。從此,在揚州的山前水畔,世緯等三大兩小的「五人行」,就增加了石榴一個,變成「六人行」了。青春作伴,花月春風。這六個人還真正有段美好的時光。
但是,青青在歡樂之餘,情緒卻越來越不穩定。她本來就不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她倔強、好勝、衝動,又容易受傷。現在,在每晚對世緯的期待之中,她逐漸體會到自我的失落。小草的朗朗書聲,更喚起了她強烈的自卑感。沒念過書的鄉下姑娘,既非大家閨秀,又非名門之女,憑什麼有資格做夢呢?可是,她有時就會恍恍惚惚的,忘了自己是誰。
然後,有一天晚上,她發現世緯的腳踝腫得好大,走路都一跛一跛的了。她衝過去一看,嚇了好大了一跳。
「你的腳是怎麼回事?是扭傷了?還是摔傷了?」
「是被蛇咬到了!」小草在一邊,衝口而出。「已經好多天了,大哥也不看醫生,又不許我講……現在腫成這樣子,也不知道那條蛇有毒還是沒毒!」
「什麼?被蛇咬了?快給我看!」青青不由分說,就卷高了世緯的褲管,看著那已經發炎的傷口,急得眼圈都紅了。「你瞧你瞧,都已經灌膿了,你是怎麼回事嘛?為什麼不說呢?為什麼不治呢?小草!趕快把我的針線包拿來,再拿一盒火柴來!」「我已經擦過藥了,」世緯急忙說:「我想沒關係,明天就會好了!你拿針線幹什麼?」
「別動!」青青按住他的腳,自己跪在他面前,把那隻腳放在一張矮凳上。「咱們鄉下,有治傷口發炎的土辦法,蠻管用的,就是有點疼,你忍著點兒!」說著,她就拿一支針,用火細細的烤,把針都烤紅了,然後,就用針去挑他傷口周圍的水泡,再用力擠,直到擠出血來。世緯被她這樣一折騰,真是痛徹心肺,忍不住說:「請問你得扎多少個孔才夠?」
青青一抬頭,眼裡竟閃著淚光,她哽咽著說:
「我知道很疼,可是沒辦法,你還要再忍一忍!」說著,她就對那傷口俯下頭去,用力吸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