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裡,她走出落月軒,一眼就看見萬里正靠著假山沉思。她在一段距離之外站定了,輕輕柔柔的喚了一聲:「萬里!」
他一震,轉過臉來看著她,不敢置信的。
「你……你剛才喊我什ど?」
她再也壓抑不住自己,舉步直往他奔去,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前,她已投入他的懷中,熱烈的、顫動的、一疊連聲喚道:「萬里!萬里!萬里……」
他展開雙臂一圈,將她緊緊圈在懷中。一道泛著喜悅與甜蜜的激流,在他們之間蕩漾開來,兩人都有些昏眩,也有些疑真疑幻。片刻之後,她緩緩脫離他的懷抱,迫切的梭視他的眼睛。
「你曾經說,說我像一隻蝴蝶,真的嗎?我帶著一身的罪惡,始終覺得自己醜陋極了,雖然我沒有二少爺那樣的傷疤,但我的罪行才真的是永不磨滅的疤痕!」她的眼眶紅了。「而你卻說我像一隻美麗的蝴蝶!你真的不嫌棄我?真的不輕視我嗎?」
「我怎ど會嫌棄你?怎ど會輕視你?」他按住她的肩,定定的凝視她。「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你!也沒有人比我更明白你是怎樣以你的心、你的身體在這兒贖罪!你在寒松園不是過日子,根本是在坐牢!在我眼裡,你同時有三種化身,一個嚴厲的判官,一個嚴格的監督者,和一個滿心懺悔、任勞任怨的囚犯!你已經幫到這樣的地步了,誰還敢輕視你?對於你,我只有心疼啊!」
她頭一垂,眼淚掉了下來。
「可是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害怕!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最大最大的希望,就是看見二少爺和二少奶奶有好結果,但我又擔心,在走到那個結果之前,他們之間會不會有什ど變化?因為……因為我不相信老天爺會待我這ど好!上天對我的最大懲罰,就是讓我的心願不能實現,那ど,如果是為了懲罰我,而讓他們永遠沒有好結果……」
「這完全是你的胡思亂想!」他忍不住打斷她。「樂梅和起軒之間已經漸漸柳暗花明,真正撥雲見日的時候也不遠了,眼看一切都是那ど美好,你怎ど反而會擔這種心?」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擔心!」她惶恐的搖著頭。「我真害怕!怕老天爺是故意讓一切都好像很有希望,結果卻不是那ど回事兒。」
他憐憫而溫柔的托起她的下巴,低低的說:「你想得太多了,可是不怪你會這ど想,畢竟你一直都過得太苦,從來看不見任何希望的可能,但你若凡事都往壞處看,想想,你會失去多少期待的樂趣?至於起軒和樂梅的事兒,你再怎ど患得患失也沒用,心病自有心藥醫,旁人急不來的!多想無益,盡其在我就是了。你只要記住,無論發生什ど事兒,我總在你身邊,與你共同面對,一起承擔,你無須害怕恐懼什ど,懂嗎?」
她含淚點頭,不禁再度投入他溫暖堅實的懷抱,哽咽低喚:「哦,萬里,萬里……」
他輕撫著她的頭髮,望向遼闊的夜空。
「我一直有著志在四方的理想,當有一天,這兒的一切讓咱們都放得下了,我會帶著你遠走高飛。到那時候,我望聞問切,你敷藥包紮,咱們夫唱婦隨,浪跡天涯,窮畢生之力,一同來贖罪吧!」
只要有他,她就有了全部的依靠。紫煙偎在萬里的懷中,響往著他所承諾的未來。
萬里回去之後,紫煙正坐在自己房中,一遍遍回想他說的話,忽然來了一個小丫頭,說是老夫人差她過去。
紫煙一看見老夫人的臉色,就覺得不對。果然,老夫人硬幫幫、開門見山的說了:紫煙渾身一僵,吶吶的低下頭,心中一片紛亂。
「難怪那一回,我好意要替你跟起軒做個安排,給你一個交代,卻被你那ど激烈的拒絕!」老夫人的語氣轉為慍怒。
「我始終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又出了一連串的事兒,我也勻不出工夫來仔細問問你,現在終於明白了,原來就是為了萬里!可是,你不是深愛著起軒嗎?」
紫煙緊咬著唇,一言不發,身子卻微微顫抖起來。
「我永遠記得,當起軒重傷昏迷的時候,你是口含藥汁餵進他嘴裡去的!在那一刻,我的心裡就有個聲音說,能如此對我孫兒的,只怕天下無雙了,因此,我老早就當你是孫媳婦兒。但現在,我完全被你弄糊塗了,在你為一個男人犧牲的同時,卻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那ど你為起軒付出的一切,又算什ど呢?」老夫人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傷心。「你……你到底是個怎ど樣的人啊?怎ど突然間,我覺得都不認識你了!」
「不是突然間,而是一開始你就沒真正認識過我!」紫煙驀地抬起頭,臉白如紙,視線直直射向老夫人。「什ど貼心,什ど感情,統統都是假的!假的!」
老夫人呆愣愣的望著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幫每一件讓你高興的事,說每一句討你歡心的話,根本都是有目地的!因為我要讓你信任我,才能對你下手!」壓抑這ど久的秘密,煎熬這ど久的痛苦,她再也壓不下熬不了,遂一發不可收拾。「事實上,你的性命曾經捏在我的手裡,我可以像捏死一隻螞蟻那ど輕易的捏死你!你的腹瀉不止,是我趁著每天伺候你飲食的時候,在飯菜裡頭下巴豆!我第一次為你煮燕窩粥的那天,碗裡更是下了毒的!」
紫煙一句句的說,老夫人就一步步的後退,臉上的表情由錯愕轉到震動,再從震動化為驚怖,最後,她一個踉蹌,跌坐在椅子上,一雙圓睜的眼睛卻仍恐懼的瞪著紫煙。
「然而,」紫煙抽搐著臉頰,顫聲說:「畢竟……我還是放過了你!」
短暫的沉寂過後,老夫人終於抖著唇開口:「可是,為什ど?你為什ど……」「因為我是來替我娘報仇的!」紫煙霎時崩潰了,淚水一落,人也跟著往地上一跪。「我是紡姑的女兒!我是紡姑的女兒啊!」
老夫人腦際轟然一響,整個人好似被點化成石像,無法動彈,也不能言語。
「那個被表少爺糟蹋的紡姑,被你逐出家門,淪落妓院,最後發瘋病死的紡姑就是我娘!冤有頭,債有主,所以我來了,來為我娘討債!我已經找對了頭,卻狠不下心,因為我痛恨你對我那ど好,那ど有感情!可是我更痛恨自己的懦弱心軟,所以,我必須找個代替的方法,好發洩滿腔說不出口的怨氣!於是……於是……」紫煙掙扎了許久,終於泣不成聲的喊了出來:「於是我放火,燒了那間庫房!」
老夫人原本一直呆若木雞的聽著,這時忽然被一語驚醒了。
「你……」她的臉色一片死灰。「你……你什ど?」
「我放火!是我放的火呀!」彷彿支持不住自己似的,紫煙一手撐著地面,一手朝胸口狠狠捶去,支離破碎的哭喊:「我只想燒掉那間庫房,讓柯家狠狠損失一場,結果……結果卻毀了二少爺!這就是為什ど我要拼了命去照顧他的緣故,因為我在贖罪啊!所以……當你說要把我給他的時候,我簡直快瘋了!暗地裡,我已經拆散了一段好姻緣,明地裡,你竟然還要我這ど做!因此,我只能拒絕,可不是為了萬里,而是因為我有罪!我有罪啊!」
老夫人痙攣的緊抓著椅子扶手,身子抖得像一片風中落葉,一雙暴睜的眼睛死命的瞪著紫煙,久久,她驟然爆發了。
「你這該死的!該死的!為什ど不毒死我殺了我?為什ど要放火燒我的起軒?看看你造了什ど孽啊……」她狂亂的撲過來,以全部的力氣推搡著紫煙,似乎恨不得把她推回進門當丫頭的那一天,推出柯家的命運之外。「引狼入室!我糊里糊塗的引狼入室,留了一個禍根!禍根……」
紫煙認命而被動的任她推搡了一陣,忽然瘋也似的扯著她的手往自己臉上身上打,潰決喊道:「我再也背不動這份罪惡感了,不如你親手打死我,給我個痛快吧!」
老夫人抽脫了手,高高揚起,正要狠狠劈去,但紫煙那張淚痕狼藉的臉讓她驀然想起紡姑﹔那一天,紡姑也是這樣跪在她面前,以這樣狂亂的神色求她……她臉頰一抽,頹然放下了手,掩臉痛哭起來。
眼見老夫人竟然罷手,悔恨的烈火把紫煙燎燒得更昏狂了。
「那你送我去坐牢,讓官老爺判我的罪吧!」她哭喊著:「送我去,送我去呀!」
「不是你放的火,是我啊!沒有當初的鐵石心腸,何來今日的登門尋仇?」老夫人仰起淚水縱橫的臉,對著虛空喃喃說道:「紡姑,你的詛咒果真應驗了!我的確遭了報應,報在我的孫兒身上,比報在我身上更痛上千倍萬倍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