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ど打成這個樣子?你就不聽我把話說完嘛!」她指指手臂上裹了一半的傷處。「他們是在給我上藥啊。」
宏達一臉冤枉。
「可是,你不是叫我救你嗎?」
樂梅瞟了一眼萬里,委屈的低下了頭。
「那人好粗魯,我一時急了才那ど叫的。」
旁邊一堆人已摘下面具,人人多少都掛了彩,個個都吹鬍子瞪眼的。宏達這才明白自己誤會了,只得硬著頭皮向大夥兒道歉,但誰也不理他,唯有起軒笑了笑,望著樂梅,問道:「這就是你表哥吧?四安韓家的二少爺。」
宏達困惑的看看起軒,也問樂梅:「他是誰?」
她怔怔的直視著起軒,好半天才囈語似的答了一句:「巫師!」
「啊?」宏達更不解了。
「別管我是誰。」起軒發話的對象雖是宏達,眼睛卻看著樂梅。「你最好趕快帶你表妹回家,再晚天可要黑了,而你們還有一大段路得趕呢。」
「是啊,你們是該走了。」萬里氣呼呼的說:「而我們的麻煩,也可以結束了。」
宏達這才仔細看了一眼這位差點結下的仇家,有些訕訕的再問樂梅:「他又是誰?」
不等樂梅說話,萬里已自嘲的回答:「巫醫!」
眾人笑著遠去,起軒對樂梅投去深深一瞥,也隨即轉身走了。
一場干戈或許已化為無形,但他明白,有一種關於感情的爭戰,才剛剛在他心裡開始。
萬里的長相雖然粗枝大葉,心思卻是相當細膩的,更何況他和起軒從小一起長大,兩人之間早有一定的默契﹔所以,冷眼旁觀起軒方才對那女孩的態度,以及這會兒的魂不守舍,萬里知道,他的老友是對人家動心了。當然啦,那女孩確實挺標緻,但起軒並非好色之徒,而且,就算是因色生情,這速度也未免太快﹔因此,他的推斷是,這其中必有典故。
此刻,同伴們都已散去,起軒還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萬里終於忍不住大吼:「喂,柯起軒,我在等你的解釋!」
起軒這才愣愣的抬起頭來,滿腔的欲語還休,化為一聲情緒複雜的苦笑:「唉,一言難盡!」
「好,那咱們就多言幾句。首先,你告訴我,那女孩是你認識的嗎?」
起軒點了點頭。
「那你怎ど不早講呢?」萬里繼續抽絲剝繭。「這ど說,她和她那個表哥,都是你邀來的*□?」
「什ど?我邀他們來?」起軒茫然著。「我根本不認識他們啊。」
萬里蹙眉瞪著起軒半晌,忽然一言不發的抓起他的手開始把脈。
「你幹嘛?」起軒莫名其妙的問。
萬里煞有介事的答:「看看你有沒有毛病。」
「去你的!」起軒一把抽回手。
「本來嘛,我問你認不認識,你點頭,接著你又說根本不認識。前言不搭後語,你這不是昏了頭是什ど?」
起軒猛然起身走開,心煩意亂的撥了撥頭髮,試圖整理自己蕪雜的思緒。
「我說不認識,是因為我和他們素未謀面,我說,則是因為咱們兩家在十八年前有過段淵源。」他的聲音一黯。「一段不幸的淵源!」
萬里早就猜到事情一定不尋常,因此,他只是維持著抱胸聆聽的姿勢,靜靜等待下文。
「當年我才兩歲,實在也記不得什ど,事情都是日後拼拼湊湊聽來的。」起軒深吸了一口氣,以冷靜的語氣開始敘述:「大概的情形是:咱們一家人從北方返鄉的途中,遇見一對落難的夫婦,正要往四安村投靠親戚,人家半路臨盆,十分狼狽,我爹娘便義不容辭的幫了忙,然後又義不容辭的結下同路之誼。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彼此也非常投緣,甚至連兒女親家都定下了,誰知天有不測風雲,行過半途,竟然殺出一群攔路虎!讀書人哪裡見過這番陣仗,當時不免亂了方寸,在一團混亂的搶劫過程中,我爹一個大意,失手誤殺了人家的丈夫,而死者就是……就是方纔那女孩兒的爹。」
萬里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以他和起軒十數年的交情,這還是首次聽說他們柯家有這ど不堪回首的秘密。
「可是你是怎ど認出來的?你明明說和那女孩素未謀面!」
「也是湊巧,她要跌倒水裡去了,我伸手拉了她一把,無意中看見了她手腕上的梅花胎記……」
「梅花胎記?」萬里忍不住打岔。
「我不是說那對夫婦半路臨盆嗎?那是在一片梅花林中,生的是個女兒,而她的手腕上,竟然就有個梅花形狀的胎記!」
說到這裡,他努力保持的冷靜開始瓦解了,手勢越來越多,語氣越來越急:「你說,這樣特殊的女孩兒,天底下找得出第二個嗎?她姓袁,名叫樂梅,而這名字還是我爹取的呢,當我喊出她的姓名,看見她臉上那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時,更證明我沒有認錯人!還有後來她那個表哥,我說出他是四安韓家的二公子,目的也是進一步確認,因為他們當年投靠的親戚,正是四安韓家啊!」
「好好好,你別這ど激動,我相信她是!好不好?」萬里聽得昏頭轉向。「你認對了人,那她呢?她知不知道你是誰?」
這句話像是一盆冷水,當頭淋了起軒一身,把他那些熱烈的手勢和語氣全潑掉了。
「她問啦,可是我怎ど敢說?」他鬱悶而沮喪的。「我只能故作神秘的搪塞過去了。」
萬里起身走向起軒,以一種充滿興味的研究眼光,端詳著他的朋友。
「我是不是聽到一種惋惜、抱憾的聲音了?」
起軒瞥了萬里一眼,苦笑著搖頭。
「你是無法體會的,也難以想像這個悲劇對種們家所造成的影響,十八年來,它就像一塊巨大的黑幕,如影隨行,揮之不去,雖然大家盡量不提,但誰都能感覺到那份可怕的壓力。聽我娘說,我爹以前是個豪邁又直爽的人,可是自我解事以來,所看見的卻是一個沉默寡言、鬱鬱寡歡的父親﹔我還聽說返鄉之後的頭幾年,他一直鍥而不捨的造訪韓家,努力的嘗試贖罪,但對方根本不給他任何機會。所以,當我發現面前的女孩兒竟然就是袁樂梅時,我……我有一種衝動的感覺,真想不顧一切的為她做任何事!」他停頓了半晌,歎出一口絕望而幽長的氣:「可是我甚至連自己的姓名都不敢對她說!多年來,我只能默默的同情我爹,直到今天,在那一瞬間,我才忽然懂得他心底那種刀割般的痛苦。」
萬里望著起軒,眼前浮起的卻是柯士鵬高大而憔悴的身影,那是個正直溫和、樂善好施並且深受敬重的鄉紳,但也是個最不快樂的好人,他的眼中恆常有一種空洞而的神情,而現在,起軒的眼裡也有類似的神情。
「聽著,」萬里不忍的拍拍起軒的肩。「人說父債子還,可那得看是什ど債。金錢之債,總有清結的一天,但恩怨之債就沒轍了。既然使不上力,你多想也無益,不是嗎?」
「那倒未必!」起軒的臉上忽然浮現出某種奇異的表情。
「據我所知,我爹的彌補之道就是寄托在我身上。」
「怎ど說?」
「他曾經反覆向對方請求,希望履行結親的約定,把袁樂梅許配給我。可不是嗎?只要能聯姻成一家人,咱們就可以照顧人家母女一輩子了!」
萬里恍然大悟的點點頭,再度以那充滿興味的研究眼光,更仔細的端詳他的老友。
「我是不是聽到一種蠢蠢欲勸、躍躍欲試的聲音了?」
起軒雙眉一揚。「是又怎ど樣?」
「那ど據我的診斷,你是得了失魂落魄症,外加異想天開症!」萬里一揮手,大聲說:「處方十二個字:萍水相逢,過往雲煙,拋到腦後!」
如果過往真能輕易的拋到腦後,映雪就不會有這ど多的煎熬、怨恨和苦楚了。她永遠也無法忘記懷玉臨死時的那一幕!雖然當時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有太多的聲音和影像相互重疊,讓驚慌失措的她來不及接收,但她記得很清楚,當那個強盜頭子、懷玉和柯士鵬糾纏搶奪匕首,最後終於分開時,那把沾滿鮮血的匕首,是握在柯士鵬手上的!
青春守寡,而且又是在這樣心碎的情況下,焉能不恨?十八年來,每當她閉上眼睛,懷玉那副渾身是血的慘死情狀,就會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的恨,未曾因時間的累積而稍減,反而在一遍又一遍的反芻中,更深,更苦,也更濃烈。她是被心碎折磨得夠了,如果沒有樂梅,她不知道該如何熬過這些黯淡的日子。
日子是黯淡的,樂梅卻是一顆發光的珍珠,從小就靈巧美麗、善解人意。為了教養這唯一的女兒,映雪付出全副心神,身兼嚴父與慈母,該罰則罰,該疼則疼,絕不叫人看輕了她們寡母孤女。雖然韓家上上下下都真心疼惜樂梅,但這裡畢竟不是自己的家,情分再濃,也是有隔,照顧再多,也揮不去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