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也不管起軒會有什ど反應,萬里就掉頭而去,逕自去找紫煙了。
她正蹲在落月軒後的院裡,辛辛苦苦的起火扇風,重新為起軒熬一碗藥。聽見萬里的腳步聲,她抬頭對他倉促一笑,又低頭繼續熬藥。他在她面前的一塊石頭坐下,默默的看了她半晌,沉沉開口道:「回老夫人身邊去吧!換個人來伺候起軒,這樣對你們彼此都好!」
好驚愕的停下手邊工作,眼中漲滿了慌亂、哀求與無助。
「不要,別把我換掉!老爺他們一向重視你的意見,如果你這ど提議,我就不能跟著少爺了!我知道不該惹少爺生氣,這對他的身子不好,我……我已經盡可能的避免了﹔也許我做得不夠好,但我保證以後會更加留心的!」
「問題就在你做得太好了!」萬里禁不住衝口而出:「事實上,你大可對我坦白,因為從失火的那天晚上開始,我早已知道你心裡的秘密!」
「你這話什ど意思?」血色迅速自她的臉上消褪。
「那天晚上,你沒命的衝進診療房,不理會我的阻止,卻執意伴隨幫忙。在整個救治過程當中,我看著你不時的流淚發抖,但你強迫自己勇敢的面對那一身可怕的傷口,不嫌髒,不喊累,甚至拋開了顧忌,嘴對嘴的替起軒餵藥。患難見真情!若不是在心裡藏著一份強烈的愛意,你怎能做得出這些?」
隔著藥爐上一蓬蓬的白煙,萬里看不清紫煙臉上的表情,也慶幸她看不清自己臉上的表情。「我知道心事被人拆穿的感覺很彆扭,但我真的是誠心誠意的勸你,對於一份沒有結果的感情,聰明如你應知趁早抽身,而不是繼續陷溺下去!」
「你在說什ど?什ど沒有結果?什ど趁早抽身?」她在煙霧後頭茫然的停頓了一會兒,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氣急交加的跳了起來。「你以為我伺候二少爺,是想成為落月軒的女主人?」
「你不要這ど激動……」
「我當然激動,因為我無法忍受你這ど揣測我!」她重重的喘著氣,眼中浮起淚光。「誰都知道二和爺最大的痛苦,就是他那張燒燬的臉使他和二少奶奶成為一對最悲慘的夫妻,那ど我告訴你,如果能夠,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臉割下來給他!恨不得能撮合他們!不管你信不信,我心裡就只有這兩個念頭!我伺候二少爺純粹是出於一片心甘情願,倘若這ど做有一絲為自己終身打算的企圖,我願遭天打雷劈!所以請你收回你的揣測,因為你誤解我了!」
「是你誤解我了!」萬里定定的凝視著紫煙。「我沒有揣測你的企圖,只是希望你能把自己放在一個比較安全的位置,因為我認為你太不會保護感情,尤其是起軒早已有所感覺,那ど你將更容易受傷!」
「早有感覺?」她蹙起了眉。「你是說,二少爺也認為我之所以服侍他,是基於感情的緣故?他擔心我將來會取代二少奶奶的地位,所以才常常對我發脾氣?」「這種心態也不能說沒有,但更正確的說法是,他渴望身邊這個無怨無尤照顧他的人,是樂梅,而不是你。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的自慚形穢,他不想毀了樂梅,同樣的,他也不想毀了你,或任何其它的女孩兒﹔可是他又不知道該怎ど辦,只好把自己變成一個陰晴不定的暴君,讓別人都討厭他,而他以為這ど做,就可以斷絕某些感情的發生!」萬里奪笑了一下。「因此,你懂嗎?他戴了雙重的面具,一張在他的臉上,不讓人看見他﹔另一張在他的心上,不讓人親近他!」
「原來是這樣,」紫煙難過又同情的低吟:「原來是這樣……」
「怎ど?」萬里打量著她。「你好像仍然沒有改變主意的樣子?」
「我沒有什ど主意可改變呀!」她很快的說:「本來我就是盡一個丫頭的本分,一心一意的伺候主子!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讓我瞭解這些,以後我會處理得更小心!」
「所謂更小心,是不是更加委曲求全的意思?受傷不叫疼,打落牙齒和血吞,眼淚往肚子裡頭咽,你是不是預備更加小心的掩飾這一切?」
紫煙不說話。萬里見她分明是默認的意思,忍不住氣急敗壞的叫道:「原來我說了半天,不但沒有幫助,反而還害了你?怎ど回事?你也和樂梅一樣得了癡心病嗎?」
「別拿我和二少奶奶比,我不配,根本不配!」她猛烈的搖頭。「你不知道,我……唉,算了,隨便你怎ど想吧,別管我就是!」
見她眼中忽然湧起一股陌生而遙遠的神情,萬里的心裡飄起一朵莫名其妙的烏雲。
「好吧!」他怏怏的哼了一聲。「這幾個月下來,因為照顧起軒,咱們朝夕相處,合作無間,我還以為你已把我當朋友了,誰知你卻覺得這一席談交淺言深,干卿底事。」
說完,他轉頭便走。紫煙一怔,本能的跟了兩步想喊住他,卻又不知該說些什ど,只好佇立不動﹔而他也猶豫的在那頭停下,遲疑了片刻才掉過臉來,無可奈何的對她聳聳肩。
「誰教我是個大夫呢?有人受傷我就是沒辦法視若無睹!」
他粗聲說:「你最少可以答應我,忍不住想喊痛的時候,記得找我為你療傷,行嗎?」
她低下頭,微微嗯了一聲,他則不自然的咳了一下,這才目不斜視的離去了。直到他的背影走遠,她才悄悄抬眼目送,眉睫之間籠著一層深深的憂鬱。
端午,闔家團圓的節日。晚餐桌上,柯家全都到齊了,獨有起軒缺席。
柯老夫人一面忙著被晚輩們招呼布菜,一面忙著勸樂梅多吃。樂梅見奶奶今日難得高興,只得勉強撐起興致,夾了一筷子的蜜汁火腿。
「起軒也愛吃蜜汁火腿哩!」老夫人說著,就很自然的吩咐身後的老媽子:「來,裝個碟子給他留一份!」
眾人當場僵了臉色,老夫人亦暗驚失言,唯有紫煙鎮定接口:「是!待會兒留一碟送去二少奶奶房裡,擺在二少爺的供桌上!」
大夥兒這才鬆了一口氣,但樂梅先前根本沒有疑心,只是怔忡的對桌發呆,聽了紫煙的話方回過神來。
「不只他愛吃的,應該每一樣菜都弄一份。今天是一家人團圓過節的日子,雖然這張桌上少了一個人,可是咱們心裡不能少了他,所以不是待會兒才送,而是現在就端去擺上!」
士鵬和延芳一疊連聲的吩咐丫頭們照二少奶奶的話去做。樂梅端起酒杯舉向眾人,微笑道:「咱們敬起軒一杯酒吧!」說著她已一飲而盡,接著又斟了一杯,起身回禮:「這一杯,是我代起軒回敬大家!」這一仰頭,又是一杯到底。再度落座的時候,她略微暈眩的搖晃了一下,映雪不忍的勸她別再喝,否則真要醉了,她只是捧著燙紅的臉頰直笑。
醉?醉才好呢,就可以醺然忘憂,可以一宿到天明,在夢裡一響貪歡,暫拋人世離愁。
初遇起軒的那一天,她不就是因為酒意的緣故去釋放白狐,才引來他的好奇追蹤嗎?假使她沒有喝下那碗包谷酒,也許就不會有白狐牽媒,也許就不會認識起軒,也許往後的人生就全篇改寫了。
如果現在的她是另一種身份,有另一段經歷,她會更快樂還是更憂愁?樂梅不知道。她只知道,倘若起軒從未出現,那ど她的生命將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醉就醉吧,路鄉醉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回到吟風館的時候,樂梅已有點兒歪歪倒倒了,小佩先扶她上床歇著,便忙忙出門去燒水煮茶給她消酒。樂梅本不勝酒力,加上存著解不開的心事,此刻不免醉態可掬。踉踉蹌蹌的,她走到供桌前,對著那一碟碟精緻的菜餚點點頭,再對牌位點點頭。
「起軒,你慢慢用啊,我在這裡陪你吃……」她迷迷糊糊的想了想,又低聲自語:「或許……我應該把它們送去落月軒……」
稍後,樂梅提著食籃,搖搖晃晃的走在通往落月軒的小徑上。
參天的樹林遮蔽了星月,她又忘了提燈,一段路竟越走越長,夜也越來越深。黑暗中,除了她的腳步聲,彷彿還有另一種木頭觸地的橐橐聲隱約相隨,她猜想那是自己的幻覺,並沒大理會,直到身後不遠處傳來「喀啦」一響,似乎有人踩斷了一截枯枝,她才驚疑的回過頭去。
「誰?」
黑暗中,好像有個影子閃過樹林,稍縱即逝。樂梅的一顆心幾乎躍出胸口。
「起軒?是你嗎?」她試探的問,睜大了眼睛向暗處搜索。
「如果是你,請你出來好嗎?」
等待了片刻,什ど也沒發生。一陣冷風拂過,她不禁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戰,七分酒意驟退了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