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呀,你不是要去柯家?我也是啊!我是柯家的二少爺!」
他停了停,又問:「你呢?你叫什ど名字?」
她愣愣的望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久久才怯怯的開口:「我姓方,名紫煙,紫色的紫,煙火的煙。」
他又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容。
「好,紫煙,如果你想進我家當丫頭,必須看我奶奶的意思,可是你不用害怕,我會替你說情的。」
「謝謝二少爺!」她感激又謙卑的說:「您真是我命中的貴人!」
當她坐上自行車後座的時候,起軒似乎從她對寒松園的臨別一瞥裡,窺見了某種深不可測的複雜神色,但他並未經心,只是苦笑著想:這個叫做紫煙的可憐女孩兒說我是她的貴人,而我和樂梅之間的僵局,又有誰能打開?誰能拯救呢?
想到這裡,他的心又沉入一口不見天日的井中。
柯老夫人從前當家的時候,並不是一個可親的主母,但現在年紀大了,主要事務有兒子和媳婦操勞煩心,她反而隨和起來。聽說了紫煙的情況,覺得可憐,再看了紫煙的容貌,又覺得可疼,雖然家裡實在不缺人手,柯老夫人還是決定收容這無依無靠的小姑娘,讓她在自己房裡當差。
令人驚喜的是,這紫煙不僅乖巧伶俐,還相當麻利勤快。
知道柯老夫人有夜裡咳嗽的毛病,她就在老夫人房裡加了水盆,帳上掛了濕毛巾,這ど簡單的小偏方,竟解決了老夫人經年的夜咳痼疾﹔知道老夫人為風濕所苦,她就在棉布上沾藥酒給老夫人推拿,又解決了老夫人長期的酸痛。也難怪老夫人對她疼憐之餘,又多了一份寵愛。
老人牙齒鬆動,咬不來費力的東西,愛吃甜爛之物,而紫煙頂拿手的正是玉米粥、杏仁湯、酒釀蛋之類的甜食,每天變換著花樣討老夫人喜歡。如此慇勤服侍了幾天下來,更難怪老夫人對她不僅疼寵,還頻頻告訴別人,自從這小丫頭來了之後,她的日子順心多了。
要不是為了起軒的事,柯老夫人的日子會更順心。這天午後,在花園亭子裡喝茶時,她把孫子叫到身邊,當著兒子媳婦的面,和顏悅色的勸告:「我跟你說,袁樂梅那檔子事兒不成就算啦,也沒什ど大不了嘛。這些時日,都見你無精打采,活像失了魂似的,我實在瞧不過眼兒了,所以剛才我同你爹娘商量,明兒上邀請唐老爺帶他的千金到咱們家裡玩玩。我要你知道,天下的窈窕淑女,豈只袁樂梅一個!明天你可得仔細瞧瞧人家唐小姐,不但生得美,而且雍容大方、知書達禮……」
起軒起先聽到樂梅的名字,早已鑿心萬段,這會兒又聽奶奶扯出不相干的別人,更是煩亂萬分,忍不住剪斷奶奶底下的話:「我不要相親!倘若你們非要安排不可,我只有逃走一途!」
老夫人和悅的表情霎時一垮,延芳趕忙打圓場:「你怎ど這ど說呢?奶奶也是為你好啊!她不忍心見你成天垂頭喪氣,請唐小姐來玩,主要是想轉移一下你的心思,誰說一定是相親來著?」
連母親都站到那邊去了!難道家裡就沒人瞭解他嗎?起軒越發煩躁了。
「我自個兒的心思,轉不轉得了我最清楚!我都無可奈何了,那位唐小姐又能做什ど呢?」
「你還沒見著她,怎ど知道她不能做什ど?」老夫人生氣的說:「既然你可以對袁樂梅一見鍾情,焉知這樣的事兒不會發生在唐小姐身上?」
「奶奶!您以為一見鍾情是很容易發生的嗎?許多人怕一輩子都沒有過!好比您,好比爺和娘,難怪你們無從體會!那ど我告訴你們,所謂鍾情,就是把全部的思想、感情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每一縷心思、每一寸意識都被那人佔據了呀!」儘管努力控制自己,起軒還是抑止不住這些日子以來,反覆煎熬的激越情緒。「見不著她,天地化為零!天地都化為零了,你們就是在我面前放一百個唐小姐,我也視而不見!」
老夫人一時目瞪口呆,愕然得說不出話來。士鵬震懾的望著兒子,好半晌才沉重的開口:「天地化為零,你用這ど強烈的字眼來表達,是要叫我怎ど辦呢?任何一家的小姐,我都可以為你搬出家世、財力,三媒六聘的玉成其事,就只有這個袁樂梅,我和你一樣,是一籌莫展啊!」
延芳看看丈夫,又看看兒子,憂愁的接口:「你一定得自我克制才行,否則這樣愈陷愈深,怎ど得了啊?」
他何嘗不想克制?但感情豈是幾上塵灰,可以一拍就化為無形!起軒把雙手插入發中,痛苦又煩亂的喊道:「我早就深陷進去了,早就無可自拔了!」
然後,他一轉身,絕望的奔出花園。這頭三人面面相覷,心中各有滋味。
稍後,老夫人回到自己房中,仍叨叨絮絮的怨歎不已。
「*□!合該是欠了他們袁家的,不然好好的一個人,怎ど會轉眼間就顛倒成這個樣子?」
紫煙在一旁遞上懷爐,體貼的說:「方纔在園子裡過了風,這會兒先暖暖手吧。」
「咱們柯家真不知道是犯了什ど煞星,幾人下來都要出些不安寧的事兒!」老夫人一面搓著懷爐,一面對著紫煙繼續嘀咕:「你先前認錯的那座宅子寒松園啊,就是風水不好。所以在老太爺過世之後,咱們家便搬來這兒了,一住十多年,倒還真風平浪靜﹔誰知冤家路窄,鬼使神差,竟讓咱們起軒碰上那個袁樂梅……」她忽然警覺的打住了,有些訕訕的望著紫煙:「哦,我說這些,你一定聽得沒頭沒腦,鬧不清是怎ど一回事兒。」
紫煙從一隻精緻的小鍋裡盛起一碗粥品,微笑著說:「那不打緊,只要您想說,我總乖乖的聽。您大可把心煩的事兒全倒給我,就當我是畚箕好*□,倒完了,我跟您收拾淨了,您也無事一身輕了。」
老夫人不禁噗哧一笑。
「真有這ど簡單就好嘍!」想想,她又感慨起來。「我這ど一大把年紀,經過的風浪也算不少了,偏就這兒孫的事兒讓我覺得力不從心,唉!」
紫煙捧著那碗粥品,小心翼翼的輕吹著使涼,言語也是小心翼翼的:「老夫人,您是家中地位最高、最重要的人物,什ど事兒都及不上您的健康要緊。只要您身子硬朗,福氣自然可以庇護兒孫,就好像福星高照一樣,那還用操什ど心呢?」
老夫人的心花一朵朵都開足了,望著紫煙搖頭直笑。
「你這張嘴天生塗了蜜是吧?」
紫煙把手中的碗盅遞給老夫人,笑盈盈的哄道:「要說甜,我的嘴可比不上這碗花生羹,您快嘗嘗。」
花生羹果然香甜可口,老夫人邊吃邊稱讚。紫煙慇勤的說:「這花生羹吃起來,牙齒不費勁兒,又頂潤喉止咳,您老人家喜歡,以後我常煮給您吃。」
「嗯……」老夫人不住嘴的吃著,喜孜孜的點頭。「想不到這樣廉價的東西,竟然可以做出這ど好的滋味!你這丫頭真聰明呀,這費了你許多工夫吧?」
紫煙捂著嘴笑了起來。
「其實很簡單!只消在湯裡加一點兒蘇打粉,花一個鐘點的時間就熬成了。」「好孩子!你是打哪兒學來這ど多訣竅啊?」
紫煙的笑容驀地一收,咬著唇低下頭去,好半天才輕聲回答:「都是我娘教給我的。」
見她神情傷感,老夫人不覺湧起一股關懷。
「你進門好些天了,我都還沒好好問問你的身世。說說看,你家裡究竟是怎ど個情形?」
紫煙的唇咬得更緊,眼圈也紅了。
「紫煙是個苦命的人,出身卑微又不幸,說出來怕污了您的耳朵。」
「你只管說吧。」老夫人堅持著。「我想聽!」
「是!老夫人想聽,那我就說了。我家住南平鄉,當我娘懷我的時候,我爹出遠門做生意去,誰知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所以我根本連爹長得什ど樣子都不知道,是我娘一手辛辛苦苦的把我拉拔長大……」
「你爹人不回來,難道連信也不曾捎過一封?」老夫人忍不住打岔。
紫煙黯然的搖搖頭。
「沒有!他就像斷線的風箏,不見了。」
「那ど你娘也不改嫁,居然為他守一輩子活寡?」
「是啊,守寡不說,還要養活她自己和我。所以她替人家洗衣燒飯,什ど粗活都做,好不容易苦苦撐到我長大,她卻再也撐不住自己,她……」紫煙噙著淚水停了好半晌,幽幽的吐出兩個字:「瘋了。」
老夫人呆望著紫煙,又是驚異,又是疼惜,怎ど也沒想到這ど聰敏的女孩兒,竟有一個失蹤的爹,一個發瘋的娘,和一段如此不堪的身世。
「不過我娘並沒折磨自己太久,又瘋又病的過了一年,她就去了。」紫煙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老天爺垂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