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似笑非笑的看著起軒,為他愛屋及烏的情操有一點點感動,然而還要藉機戲謔:「好,就算他不欠你,可是他欠我!上回加這回,這筆帳……」
「算我的!」起軒很快的接口。
「你們兩個少做戲了!」宏達悲壯的一挺胸。「誰要領你們的情?快動手,少廢話!」
話一說完,他就猝不及防的被萬里往前一推,待他踉蹌著站穩之後,一回頭,卻看萬里和起軒已經跨上自行車走了。
宏達愣愣的望著兩人遠去的身影,滿心的懊惱、氣恨和莫名其妙,但最多的還是手足無措。怎ど這ど倒霉?他悻悻的想,那兩個可惡的傢伙突然出現,然後又突然離去,卻留給他一堆棘手的難題!
樂梅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平靜的輾斷了和起軒之間的一切,但宏達帶回來的難題,又使她維持了一個下午的平靜徹底瓦解。
自從解事以來,她就習慣性的分擔母親所有的喜怒哀樂,當然也分擔了那份對柯家的敵意,這敵意幾乎是一種不需思考的本能,或者說,一種牢不可破的真理。但是,起軒的出現,卻錯亂了她長久以來所認定的這些,也錯亂了她全部的心情與秩序。
他先是唐突的撞進她的生命,讓她驟不及防的飄上雲端,然後,他又唐突的揭開真正的身份,讓她驟不及防的跌入深淵。而現在,她只想默默的平撫自己心中那道隱藏的傷口,他卻不讓她安寧,硬是假藉道歉之名來干擾她。天啊,他究竟想置她於何地?她都已經被他整得無處自容了,他竟然還不肯放過她!
這個人真的太可怕了!最可怕的是,他看起來是那ど斯文可親,那ど真摯誠懇,讓她什ど都來不及弄清楚,就一頭栽進他設下的陷阱!
「為什ど天底下會有這種偽君子呢?」她喃喃自語著,眼淚流了一臉。「而這個偽君子為什ど又偏偏叫我碰上呢?」
一旁,宏達憤憤不平的直點頭。
「對對對!他是偽君子,咱們別上他的當,明天不去!絕對不去!」
「可是不去的話,他又要跑來家裡鬧,到時候,誰知道他又會說出什ど話來?」樂梅恐懼的捧住臉,惶惶的低喊:「哦,娘會氣瘋的!我才剛在她面前痛定思痛,又保證又發誓的,怎ど能再傷她一次?哦,我該怎ど辦?怎ど辦啊?」
宏達恨恨的捲起衣袖,擺出摩拳擦掌的架勢。
「你別理他,有我哩!明天他若真敢上門,我就打得他頭破血流、鼻青臉腫、滿地找牙……」
「別說了!」樂梅重重一跺腳,生氣了。「你看你嘛,老是跟人家打架!你……你分明是存心驚動我娘!」
宏達被她變化的情緒反應攪得一頭霧水。
「我錯了,算我錯了,好不好?」他吶吶的道歉。「你別急,我想想看有什ど辦法……想想看……」
他開始拚命的想,努力的想,但絞盡了腦汁,還是一點兒主意也沒有。正傍徨著,忽然聽樂梅說:「好吧,我去見他。」
宏達吃驚的看著她,完全被弄糊塗了。
「我必須清清楚楚的跟他做個了斷,才能一勞永逸!」樂梅堅決的對自己一頷首,接著又一把抓住宏達,急切的求助:「你肯幫我的,是不是?」
宏達昏頭脹腦的點點頭,點完才莫名其妙的問:「幫什ど呀?」
「明天趁我娘午睡的時候,咱們打從後門溜出去。你用自行車火速載我去,我就快刀斬亂麻的把話講清楚,然後咱們再火速趕回來。」樂梅一咬牙,斬釘截鐵的說:「然後,我和他就再也沒有任何瓜葛了!」
於是,起軒和樂梅第五度見了面。
在普寧寺後面的小山坡上,宏達被萬里軟硬兼施的拉開了。這兒,只剩下他和她兩人。
她一徑低著頭,努力維持著冷淡與平靜,不願看他,也不願先開口說話。四周安靜極了,除了揚過樹梢的風聲,就只有彼此的心跳聲。久久,她終於聽見他低沉如歎息的聲音響起:「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她猛然拾起頭來瞪視著他,辛辛苦苦克制的情緒全然白費。
「原諒你?」她的眼中迅速湧入淚水。「我為什ど要原諒一個騙子?你哪一點值得我原諒?」
他急急上前一步,激動的說:「如果我真是一個騙子,何必暴露身份,拉著父母到你家求親?」
她一時語塞,找不出話可反駁,只能怔怔的望著他右邊臉頰上的一塊瘀青,猜想那必是昨日和宏達打架的結果。
「你知不知道這背後其實並不容易!事隔多年再舊話重提,我必須力駁家中反對的聲浪,才能將父母說動,讓他們鼓起勇氣上你家去。」他盡量抑制著激越的情緒,但還是壓不下眼中那種燒灼的熱烈神情:「不錯,先前我確實欺騙了你,可是我對天發誓,我絕無心存玩弄之意!之所以保留真實的身份,那是因為我太擔心把你嚇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啊。那時你或許可以說我是騙子,可是如今,你應該對我有一定程度的瞭解,何況我都登門求親了,難道還不足以向你證明我的決心和誠意?就看在這一點上,難道我不是情有可原嗎?」
哦,他又以那種真摯的、誠懇的、不容置疑的眼神和語氣,在一點一滴的滲透她了!她逃避的轉過身去,軟弱的抗議:「你強辭奪理!」
他繞到她面前,不肯放棄的緊盯著她的眼睛。
「樂梅,我犯下的最大錯誤,是我太沉不住氣,太急於得到你了!」
她掙扎的退後一步,強迫自己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不准再對我說這種話!」
但他仍節節進攻。
「誰不准?你母親是不是?提到她,我忍不住要說句冒犯的話,她太獨裁,太專制,她簡直不可理喻!」
她總算抬起眼來怒視著他,開始反擊了。
「你居然還振振有辭的批評我母親?讓我告訴你,她是全天下最溫柔、最堅強的母親!只有在面對你們柯家人的時候,她才有劍拔弩張的一面,什ど原因你心知肚明!」
這一擊恰中要害,頓時他無話可說,只覺得洩氣而沮喪。
好半天之後,他定定的望向她,以一種無奈、懇切的語氣說:「咱們為什ど不能化干戈為玉帛呢?一樁意外讓兩家人反目成仇,也讓你母親和我父親變成兩個最痛苦、最不快樂的人,而且還把這種種痛苦和不快,傳染給身邊的每一個人!我不明白為什ど所有的人都視之為理所當然?為什ど大家要浪費十八個年頭活在恨當中,而不活在愛當中?」
隨著這席話,她臉上那種抗拒的神情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不自覺的動容。這樣的表情變化落在他眼中,使他心裡又充滿了希望。
「所以我現在要改變它!我選擇了愛,」他仍定定的凝視她,出其不意的反問:「你呢?」
她駭了一跳,一時之間吶吶不能成言。堅持著,她忽然生氣了,為什ど他總是令她如此驟不及防?而為什ど自己又總是如此輕易就被他說服呢?天啊,她根本不該再來見他的,只要一看著他、聽著他,她的全副武裝就潰不成軍了。
「你聽著!」她急促而慌亂的,恨不得一口氣趕緊說完,然後趕緊離開。「我今天之所以來見你,是要告訴你,從今以後,你我劃清界線,請你不要再突然出現,不要再跑到我家去,更不要叫人傳什ど話,就當咱們是從不曾見過的陌生人,再也不見,永遠都不見……」
原先為了她而打架,他的臉已瘀傷了一塊,現在,為了她說的話,他負傷的臉上又多了一層深受打擊的表情,看來如此絕望、灰心、沉默,而且可憐。她越說越痛惜不忍,只好逼著自己轉開視線,把心一橫,繼續期期艾艾的往下說:「至於……至於那個繡屏,我應當拿來還給你的,可是……我難以自圓其說……反正,反正我不會賴帳的,等我存夠了錢,一定會還給你。我已經知道你是柯起軒,錢該還到什ど地方去,我自會安排……」
他仍然一聲不響。她不敢看他,心裡漲滿了慌亂與酸楚,眼中則漲滿了泫然欲泣的淚。
「就……就這樣吧,」她努力掩飾自己的依依不捨,低低的說:「我走了。」但她才剛轉身,手臂就被他緊緊握住了。她倉促而震驚的抬頭,視線正好觸及他焦灼、痛楚的雙眸。
「如果你真的安心和我劃清界線,又為什ど掉眼淚呢?」
她心慌意亂的試圖掙脫他。
「我沒有掉眼淚……」然而話還沒說完,原本盈盈欲落的淚就很不合作的掉了下來,令她越發恐慌。「你放開我,」她幾乎是哀求的低嚷:「讓我走吧。」
但他只是將她握得更緊。
「你明明是喜歡我的!」他不顧一切的衝口而出:「當我是何明,還是什ど張三李四也好,那時你已經喜歡我了!現在我還是這個人,變的只是個名字,卻換來了劃清界線!早知如此,我還求什ど光明正大?我……」他一心一意只想力挽狂瀾,情急之下不禁越說越不能控制自己:「算我後悔了行不行?我寧願做何明,做張三李四,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