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次停頓了敘述,再度燃起一支煙。在煙霧裡,他安靜的沉思了一會兒,回憶使他的眼睛暗幽幽的,看起來深邃難測。「那次颱風,我忘了她叫什麼名字,反正,有個很美的女性的名字,卻有極潑辣的性格。當風力逐漸加強的時候,我正在上課,林校長來通知我停課,讓學童們在暴風雨來臨前趕回家去。停了課,我回到小屋裡,維娜正忙著給我那不太堅固的木板窗子釘上釘子。
「『維娜,』我說:『你回去吧,當心風大了回不去!』「她看看我,不在意的笑笑,然後說:
「『沒有風雨會讓我害怕!』
「我知道她說的是實情。豈只沒有風雨會讓她害怕,似乎沒有任何事會讓她害怕,寒冷、黑暗、酷熱,對她都一樣的不足重視。我常懷疑她的人體構造是不是與別人不同,否則她怎麼那樣禁得起風霜。「窗子釘好了,她把爐子搬進了房裡,關好房門,一面給我做晚餐,一面唱著歌。雨來了,狂風穿過了山谷,呼嘯著,搖撼著我的小屋,大滴大滴的雨點,喧囂嘈雜的擊打著門窗。我側耳傾聽,山谷中萬馬奔騰,風吼之聲如雷鳴般響著。我十分不安,怕維娜會回不去,但,維娜對那風雨恍如未覺,仍然輕快的擺著碗筷,輕快的唱著她那支美麗的小歌。
「我們一起吃過晚餐,燃上了煤油燈。屋外的風聲是更加可怕了。維娜把門開了一條小縫,想看看屋外的情形,風從小縫中直撲進來,煤油燈立即滅了。狂風向室內怒卷而來,門似乎關不上了,我跑過去,幫助維娜把門重新闔上,費了大力和風掙扎,才把門扣上。維娜摸索著燃起煤油燈,我才發現我的手臂上被釘子劃破了一塊,正流著血,她趕過來,一看到我的傷口,她的臉就變白了,她俯下頭,用嘴吸吮傷口,她的嘴唇清涼柔軟,一經接觸到我的皮膚,就使我全身掠過一陣輕微的顫慄。她抬起頭注視我,我在她的大眼睛裡看到原始的,野性的火焰,她的嘴唇上沾染了一滴我手臂上的血,鮮紅而刺目。我凝視著她,直到煤油燈的火焰終於被窗縫中的風撲滅,我覺得自己拉了她一下,然後,她柔軟的身子緊貼著我,小小的,結實的身體在我懷中如一塊燒紅的烙鐵……窗外,風雨是更加大了。「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颱風早已過去,窗子大開著,室內和往日一樣,整理得清清爽爽,桌上放著早餐。我起了床,她從門外進來,對我展顏微笑。她沒有提昨夜的事,好像那件事根本沒有發生過,我們一塊兒吃早餐,然後我去上課,她去洗衣服。看她的樣子,那件發生的事似乎毫無關係,我不大明了他們山地人對貞操的看法,我想,可能他們是不重視的,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在這方面竟比文明人更加保守。「維娜依然早來晚歸,安分守己的做著她自己的工作,她從不向我提起未來的保證,更沒有和我談過『愛情』,只是,她顯得更加歡快活潑,她那支小歌,變得刻不離口,每次,當我聽到她磁性的歌喉,總會引起一種朦朧的、幸福的感覺,隱居在這深山幽谷之中,有維娜這樣的少女相伴,人生,還要渴求什麼呢?我幾乎已找到了我一直尋求的境界,那種與世無爭的安詳歲月。可是,接著,暑假來臨了。
「當我下山的前夕,維娜給我燒了一隻雞送行,還偷來了一瓶她家裡自製的米酒。她的酒量比我好,但我們都喝得醺醺然。那是第一次,她對我說了幾句情話,她說:
「『你走了,我每天到這裡來等你,你不會不回來吧?』
「『你放心!』我說,撫摸她的頭髮、面頰。於是,她縱身投入我的懷裡,她的胳膊如兩條有力的籐蔓,她渾身都燃著火,炙熱而激烈……「我下山後,剛好趕上我三姐的婚禮,她嫁了一個年輕的工程師。由於三姐的結婚,我成了親友們矚目和關心的對象,父親鼓勵我早日成家,妹妹們竟然為我大作起媒,整整一個暑假,我就陷在大家好意的安排裡,我被動的認識了好幾個女孩子,還幾乎被其中一個所捕捉。但我實在不想談婚姻,我怕負擔家庭,也怕生兒育女。所以,暑假一完,我就逃難似的回到了山上。「重回到山上,維娜果然在我的小屋中等我,兩個月不見,她看來蒼白憔悴。猛一見到我,她對我撲來,把她的頭埋在我懷裡,她在我懷中揉擦、喊叫、反覆的說: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等她平靜下去,然後托起她的頭來,她竟淚眼婆娑。她凝視我,又哭又笑,又說又叫,然後,她跳開去,為我起火煮飯,她工作著,唱著歌,像個突然從冬眠中醒過來的昆蟲,一睜眼發現有那麼好的陽光,必須活動歡唱一番,以表示其內心的興奮。「到山上的第二天,林校長出其不意的來看我,維娜恰好不在屋裡,林校長坐定後,竟對我提出一個大大出我意外的問題:「『聽說,你有意思要娶維娜,是嗎?』
「我大吃了一驚,老實說,我從沒有轉過要娶維娜的念頭。我抗議的說:「『誰說的?』「『維娜。』「『維娜?』我皺起了眉:『她說了些什麼?』
「『她堅信你會娶她。』林校長說,深沉的望著我,接著,他歎口氣說:『你知不知道你走後發生的事?維娜有了孕,她的父親鞭打她,一直鞭打到她流產,她父親討厭平地人,認為你佔了維娜的便宜。維娜卻堅信你會回來,會娶她。』他看著我,搖了搖頭說:『老實說,如果我是你,我這次就不回到山上來了!』「我瞿然而驚,當然,我不可能娶維娜,無論如何,維娜只是一個目不識丁的山地村姑,我怎能娶她為妻子呢?如果我這樣做了,我的父母會怎樣說?我的姐妹又會怎樣說?而且,我也從沒有想到要娶她,娶一個山地女孩子!這未免太荒謬了!「『林校長,』我勉強的說:『關於這件事,我想我願意給她家裡一點錢,至於婚姻,不瞞您說,這是不大可能的。』
「『我瞭解,』林校長說:『我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會娶她的,問題是,這山上的人並不像平地上那樣講理,他們多少還遺留了祖先傳下來的野性,我怕這件事不是錢所能解決的……』「『您的意思是?』我不安的問。
「『我怕他們會對你用武力。』
「『什麼?』我又吃了一驚:『武力?難道他們要強迫我娶維娜?』「林校長苦笑笑,搖搖頭說:
「『他們不會強迫你娶維娜,事實上,你要娶維娜都不簡單,他們還未見得肯把維娜嫁給你,他們的地域觀念十分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有心娶維娜,我願意盡量幫你調停,為你做一次媒。』「『如果我不想娶她呢?』我問。
「『那麼,』林校長嚴肅的說:『下山吧!偷偷的下山去,以後也不要再到山上來。』
「我開始明白事態的嚴重性,而認真的考慮起來。就在這時,維娜進來了,看到林校長,她有些錯愕。接著,就莫名其妙的羞紅了臉,顯然她以為校長是為了談婚事而來。林校長也沒有再坐下去,只對我含意很深的看了一眼,就起身告辭了。「林校長走了之後,維娜在室內不住的東摸摸西摸摸,她很明顯是想知道林校長的來意,卻又不敢直問。我冷靜的注視她,打量她。奇怪,在以前,我對她那棕褐色的皮膚,赤裸的腳,披散的長髮,都曾認為是原始的美的象徵,可是,在林校長提起婚姻問題之後,我再來衡量她,這往日的優點卻一變而為缺點。我看到她的無知、愚魯、土氣和粗野。暗中,我把她和山下那幾個幾幾乎引動了我的女孩子比較,其中的差異竟不可以道里計,和這樣一個無知的土女結婚?我打了個寒顫,這簡直是不容考慮的!
「維娜在我的眼光下瑟縮,終於,她抬起頭來望著我,紅暈在她面頰上擴散,羞怯在她的眼底流轉,無論如何,她依然姣美動人。她走近了我,大膽的仰視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前,玩弄我襯衣上的鈕扣。然後,她怯怯的,像述夢似的說:「『我們可以到你喜歡的那個山谷中,造一間房子,我曾經造過,可以造得比這一間更好。你說過,你喜歡那些小花,那些小草,還有那山,那石頭,我們把房子造在那裡,我幫你煮飯,洗衣,讓孩子在草地上玩……你不喜歡我家裡的人,我就不和他們來往,就我們兩個,我們可以有許多許多的小孩,你教他們念漢字,念你書架上那些厚厚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