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太太!」阿英跑了過來。
「什麼事?」我拭去了淚痕。
「有一封信,在書桌上。」
望著那信封,我早已知道那是什麼。我笑笑:
「還放在書桌上吧,我等一下再看。」
阿英把信封拿回去了。我繼續坐在薄霧濛濛的花園裡。霧散得很快,扶桑花的枝子上,已沒有那沉甸甸白茫茫的霧氣了。我閉上眼睛,希望能就這樣睡去,沉酣不醒。
一陣飛機聲從我頭上掠過,我仰頭向天,睜開眼睛,望著那破空而去的飛機,太陽正撥開雲霧,在機翼上閃耀,漸漸的,飛機去遠了,消失了。我的眼睛酸澀,而心底空茫。這飛機上有他們麼?在海的彼端,他們會快樂幸福嗎?我又微笑了,我知道他們永不會快樂,無論他們走向何方,我的陰影將永遠站在他們的中間。只為了他們兩個都不夠「壞」,他們真正的負荷不是我,是他們自己的「良心」。
門外有汽車聲,誰來了?反正不是來看我的,我再也沒有朋友和親人。可是,大門開了,一個綠色的影子閃進了花園,我愣了愣,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恬!你遺忘了東西了嗎?你沒有趕上班機嗎?接著,子嘉出現了,他們看來如同一對迷失的小兔子。「怎麼了?你們?」我喃喃的問。
「姐姐,」小妹妹閃動著大眼睛,嘴角浮起一個美麗淒涼而無助的微笑。「我們在霧裡散步,走得太遠了,只好叫汽車回來。」是嗎?只是一次霧裡的散步嗎?我看看子嘉,他正靜靜的、惻然的、求恕的望著我。小恬向我走過來,把手扶在我的輪椅上,幽幽的說:「回來真好。姐姐,要我推你去散步嗎?」
我的眼睛濕潤了,有個硬塊堵住了我的喉嚨。到底,我那小妹妹還是太善良了。「良心」竟然連你上飛機都阻止了嗎?我嚥了一口口水,微笑的說:
「是的,推我去看看霧。」
「霧已經散了。」小恬說,推我走向後花園。我知道,我必須給子嘉一段時間,去運進那口箱子,和毀掉那封信。我真慶幸我沒有拆閱那封信。
真的,霧已經散了。
六 亂線
第一次,他送來一盆蘭花。
第二次,他捧來一缸金魚。
第三次,他抱來一隻小貓。
而今,在這慵慵懶懶,寥寥落落的春日的暮色裡,蘭花佇立在窗台上,由窗口射進的黃昏的光線,把蘭花瘦長的影子投在靠窗而放的書桌上面。金魚缸靜靜的坐落在屋角的茶几上,透明的水被暮色染成灰褐,兩條大尾巴的金魚正載沉載浮的在水中緩慢而笨拙的移動。小貓呢?許久沒有聽到它輕柔的低喚,也沒有感到它溫暖毛茸的小腦袋在腳下摩擦,哪兒去了?是了,它正蜷伏在茶几邊籐椅上的坐墊裡,睡得那麼沉酣,我可以看清它背脊上豎著的小茸毛隨著呼吸而起伏波動。室內這樣靜。蘭花、金魚、貓!都繞在我的四周,只要抬起眼睛來,對室內瀏覽一下,三樣東西都在眼底,蘭花、金魚、貓!他說:「希望你被我送的東西所包圍,那麼,你的生活裡就少不了我,你會睹物而思人。」
睹物而思人?我深深的靠進椅子裡,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是冰冷的,不知是多久以前灌的開水了。事實上,室內也冷得夠受,寒流滯留不去,雖是春天卻有冬的意味,窗外那綿密的細雨也依舊漠漠無邊的飄灑,雨季似乎還沒有過去。
再啜一口茶,冷氣由心底向外冒,寒意在加重。室內盛滿了濃濃的暮色,濃得化不開來。蘭花成了聳立的陰影,金魚缸裡已看不出魚的蹤跡。小貓,好好的睡吧,我喜歡聽它熟睡時的呼嚕聲,這起伏有致的聲音最起碼可以衝破室內的寂靜,還可以提醒我並不孤獨。並不孤獨,不是嗎?有蘭花、金魚,和貓的陪伴,怎能說是孤獨呢?他說:
「每一樣東西上都有我!」
都有他嗎?我微微的瞇起眼睛去注視那蜷縮而臥的小貓,無法在那漆黑一團的小身子上找到他!蘭花上有嗎?金魚上又有嗎?「有」不是一個虛字,在這兒卻成了一個虛字。閉上眼睛,我反倒可以看到他了,穿著他那件咖啡色的夾大衣,脅下夾滿了他的設計,計劃,和各種藍圖,匆匆忙忙的攔門而立:「我只能停二十分鐘,馬上要趕去開會。」
永遠如此匆忙!是的,他只能在工作的空隙中來看我,儘管為他泡上一杯茶,卻無法等茶涼到合適的溫度,他已經該離去了。然後,留下的是一杯沒喝過的茶,一間空蕩的屋子,和一份被擾亂的感情。睜開眼睛,他的幻影消失,室內已經昏暗沉沉。開亮了桌上的檯燈,淺藍的燈罩下發出柔和如夢的光線。握起一支筆,攤開了一張白紙,我想寫點什麼,或塗點什麼。鉛筆在紙上無意識的移動,直線,曲線,縱縱橫橫,重重疊疊,一會兒時間,紙上已被亂七八糟的線條所佈滿,找不出一丁點兒空隙。那樣亂糟糟的一片,象徵著什麼?我的情緒嗎?那些線條,我還能理出哪一條是我第一次畫上的嗎?情感上的線條呢?那最初的,濃濃的一筆!這個男人曾執著我的手:
「嫁我吧,我們在月下駕一條小船,去捕捉水裡的月亮,好嗎?清晨,到山間去數露珠吧。黃昏,你可以去編撰你『落葉的悼辭』,讓我醉臥松樹之下!」
好美,是嗎?但,一剎那間,什麼都變了,那個人對他的朋友說:「噢,那個小女孩嗎?幼稚得什麼都不懂,滿腦子的夢啦詩啦,誰娶了她才倒霉呢,幸好我不是那個倒楣的人,天知道,要假裝對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思想感興趣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於是,那濃濃的一筆帶著它被斫傷砍斷的痕跡,瑟縮的躲在心底。有那麼長一段時間,這一筆所劃下的傷口無法癒合,也無法淡薄。然後,那第二筆線條悠悠然的畫了下來,那個大男孩子,秀逸,挺拔,超然脫俗!大家誇他聰明漂亮。但,我獨愛他那對若有所訴的眼睛,和那手出眾的鋼琴技術。
「我猜我知道你愛聽什麼?」他說,手指在琴鍵上熟練的移動,眼光脈脈的注視著我:「門德爾松的春之聲,德伏札克的幽默曲,修曼的夢幻曲,還有柴可夫斯基和蕭斯塔可維其!」
噢!蕭斯塔可維其!在他的前奏曲中,送走了那樣美的一個夏天!我在琴韻中煥發,他在琴韻中成長。成長,是的,那時,他還只是個大男孩子,倚在我的身邊,他曾低低訴說他那音樂家的夢想,一闋德布西的月光曲可以感動得他淚光瑩然。倚著鋼琴,他狂放的叫:「音樂!音樂!有什麼能代替你!」
那份狂熱,何等讓人心折!凝視著我的眼睛,他曾為我彈奏一曲黑人的聖樂《深深河流》,用夢似的聲調對我說:
「你就像一條深深河流,沉緩的流動,清澈得照透人的靈魂深處,你,本身就是音樂!看到你,彷彿就聽到溪水流動的聲音,琳琳朗朗,低柔細緻。哦,但願你永不離開我,你是我的音樂,我的夢想!」
好美,是嗎?但,兩年後,他完成了大學教育後,來看我,長成了,不再是孩子,下巴上有了鬍子碴,眼睛裡也失去了夢。當我提起他的音樂家之夢,他爆發了一串輕蔑的笑:
「哦,那是孩子時的幼稚想法!音樂家!做音樂家有什麼用?世界上幾乎每個音樂家都潦倒窮困!我才不做音樂家呢!我要發財,要過最豪華的生活,你想,如果能擁有一百萬美金的財產,生活得豈不像個王子?所以,我想做個大企業家!」
大企業家?一百萬美金的財產?噢!那失去的夏天!失去的音樂!失去的柴可夫斯基和蕭斯塔可維其!還有,那失去的《深深河流》!第二條斫傷的線又被收藏在心底,我不知道那小小的「心」中能容納多少條斷線?媽媽說:
「不要再去『尋夢』了,世界上沒有你夢想中的東西!」
是嗎?我的母親?但願你能使我成熟!讓我把頭埋在你的懷裡,不再受任何傷害!但願你能給我保護,使我遠離那些必定會碎的「夢」!可是,你不能!你也曾尋過夢,是嗎?好母親?你也有一大口袋的碎夢,是嗎?好母親?但,你卻沒有辦法不讓我去走你走過的路!你說:「我知道你會摔跤,我只能站在你的旁邊,等你摔下時扶住你,而不能因怕你摔跤,而不讓你走路!」
噢!好母親!我需要摔多少跤,才能走得平穩?
第三條線又畫了下來,哦,第三條線!我不能接受嗎?這是怎樣的一條線呢?細而長?柔而韌?我怎能知道它會不會像前面兩條那樣斷掉碎掉?接受它嗎?用生命來作賭注!媽媽說:「向前走吧,握牢線頭,別讓它斷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