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大小姐和煜少爺?他們倆在後頭場子。」安師傅道,習慣性抖了抖手中的大彈弓,皺紋滿佈的老臉可親地笑著,「笑眉啊,等大小姐的婚事確定,再來就輪到你啦!呵呵……你都十八歲了,真快。」他在華家待了大半輩子,看著她們一對姊妹長成亭亭玉立的姑娘,還有那名教華家收養的少年,經過多年的調教,已成為能獨當一面、挑起大梁的男子。
方寸沒來由窒了窒,唇邊的弧度略頓,她露齒笑開,不著痕跡地甩掉那難解的心緒。「靜姊還沒嫁呢!我瞧整個西安城,想找個配得上靜姊、夠格當我華笑眉姊夫的男子,只有三個字,難、難、難。」
「難什麼!?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大夥都認定是煜少爺了,他們倆女的美男的俊,真真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對、天成佳偶。」
是的。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對、天成的佳偶。
笑眉知道的,一直清楚知悉。不深思,是胸懷中還隱著一個微乎其微的夢,這個愛作夢的年紀呵……她無法扼殺萌芽的情意,對那男子而言,她就是一個愛鬧愛笑、頑皮爽朗的小妹,單純至極的手足情誼,是自己對他起了遐念,是對?是錯?她已無法自主。
心頭悶悶的,她向來要強,偏不讓那惱人的感覺顯露出來。
往後頭場子的路上,她讓細濃有型的眉飛揚著、酒窩明亮地跳躍,和幾個迎面而來的人招呼著,偶爾停下來聊上幾句,他們習慣喚她名字,卻不稱她二小姐,這似乎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按著幾位大叔大嬸的指示,她繞過場子,轉進一處平房。這兒是供外頭工人午時小憩用的,裡邊十分寬敞,擺設不少的桌椅和大桶子的茶水。
她腳步稍頓,手指下意識撫著臉蛋,輕捏著兩頰,讓膚色瞧起來紅潤一些,順著耳邊幾縷髮絲,又撥了撥不愛聽話的劉海,是徒勞無功的,不管怎麼弄,它們仍舊變回原來的模樣。
意識到這女為悅己者容的舉動,她怔了一怔,隨即苦笑——
笑眉啊笑眉,你不是一向瀟灑坦率?面對心儀的男子,原來也同其他姑娘一個模樣,生了女兒家的嬌態呵!
她胡亂想著,然後,屋內那中低的男子嗓音吸引了她。
不躁不揚,永遠的溫和清朗,她眸光無言地投入窗內,心微震,身子佇定在窗子外頭,竟是……不敢現身。
屋中,一男一女靠得極近,他執著她的小手似在審視,向來舒朗的眉淡蹙著。
「受了傷怎麼不說?」他將女子的軟荑舉得更近,兩人的距離也更近了。
「沒事的,煜哥。」女子溫柔地搖頭,白衫潔淨,黑髮如雲,側顏秀美白曾,幽幽一歎,「是方才讓彈棉弓割傷的,一個小口子,不打緊。」
「都流血了,還說沒關係?」他取出乾淨的帕子為她包紮,動作輕和,眉眼間流露出自然而然的呵護。「待會兒回府,得好好上藥才行。」
「煜哥……」她輕喚,柳眉楚楚地擰著,「回府後,可不可以別張揚,這傷真的沒什麼……」
男子沉吟,唇角瞭然地牽動。「怎麼?你怕駱斌知道?」
聽見華家大總管的名字,女子下意識一顫,咬著唇又是歎氣。
「我真希望自己強壯一些,別這麼文弱,別總讓人當成病貓兒,換作是笑眉,絕不會這般輕易受傷。唉……我也想學些拳腳功夫,把身子練得壯些。」
「你身子骨原就嬌弱,先把氣息調好為先,練武之事以後再說吧。」他愛憐地拍拍她的巧肩,頓了頓又道:「我會照顧你、護著你。還有笑眉。」
窗外的人兒默默瞧著、默默聽著,可人而坦率的臉蛋沾上了落寞,唇邊依然有笑,苦苦的、澀澀的,勉強地維持著。此時,她想起安師傅說的那些話,一一印證在屋內男女身上,男俊女美,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而自己……
她摸摸臉蛋又摸摸凌亂的劉海,低垂著眼,發現湖綠色的衣衫上沾著許多草屑灰印,呵呵,她是個野丫頭哩。
該要如何?又能如何?她的少女的、初初的、迷濛的夢呵。
默默地,誰也不去驚動,她轉身走出不屬己的天地。
※ ※ ※
兩頭狼犬極少這樣安靜。
黑仔和花斑兒垂著尾巴跟隨著她,彷彿感同身受,知道這個開朗的姑娘有了奇怪的憂愁。
走過一坡又一坡的丘陵地,像是要發洩旺盛的精力和心底厚重的惆悵,她走了好久,走了好遠,直到兩條腿發出抗議,她咚地一聲絆倒,神智才震了回來,轉身回望,那大片的棉田離得遠了,而自己正跌坐在上坡處的草地上,將底下的景色望得分明。
她乾脆曲膝而坐,兩頭猛犬自動地蜷伏身畔,甚是眷戀。
此刻已近黃昏時分,風穿林越丘而來,徐徐的、涼涼的,有著青草的腥味和野地裡特有的香氣。
她不由得深深呼吸,極愛這種味道,一吸一呼閒,將胸臆中紊亂的煩悶一掃而空,她歎息著,身軀往後躺成一個「大」字。
「瞧,天上的雲呵……」她自喃著,明亮的眼瞳恢復些許生氣,雙臂自然地交疊在腦後。「風來了,它們就動著、變化著。」
若沒有風,雲會如何?是不是跌入互古不前的時間和空間中,永遠永遠留在一個地方,哪裡也去不了?
她不自覺思索著,腦中好似有根毫針輕刺著,每根思緒都泛著疼、活了起來。然後,她彷彿有些懂了——
「靜姊是天上的白雲,清靈靈的,又柔又軟,而煜哥是風。」
兩頭狼犬是聽不懂的,她說著,給適才傷心的自己一個解答。
「雲要有風相伴才能飄得遠、走到天涯海角,靜姊嬌弱溫柔,只有煜哥才能全心全意待她,呵護著地、陪伴著她,若失去煜哥,靜姊該怎麼辦?」像失去風的孤雲,只能站在原地?
「所以,這樣的結果實在太好啦!靜姊和煜哥、煜哥和靜姊,這樣再好不過了!」她咧嘴笑,猛地坐直身軀,兩頭大犬讓她的轉變逗得一愣愣的,就見她頭一甩,黑髮飛揚,圓頰紅撲撲的,胸口的起伏快了些,而黑眸較以往清亮三分,卻透著怪異的水霧。
她想,她不是雲,也不是風。
她是一隻飛鳥,有強壯的雙翅,只要心底願意,她就能飛到山的那一頭、海的那一邊,從來就不需要保護,她會迎著風,讓那無形吹淨眼中的濕意,然後,她又會是那個瀟灑的、坦率的、顧盼神飛、提得起放得下的華笑眉。
「黑仔、花斑兒,跟我跑馬去!」
她跳起來振奮喊著,兩指壓在舌側,發出一陣清脆遠長的哨音,響徹雲霄。
※ ※ ※
突來的清哨壞了他的苦心。
這匹馬無鞍無轡,是野生的、未經馴服的吧!?
栗色毛無一雜質,厚實的胸肌、健美的四蹄,馬鬃長而濃密,一對眼野性未馴,它瞧住他,冷冷的、傲傲的,竟由鼻孔中噴氣。
薄唇興味地勾勒,他亦在打量,不動聲色地打量,緩慢地移動步伐,安靜地靠近它,營造出不具威脅的氣氛,在安詳中切入,才能順利掌握。畢竟,一匹健壯又桀驁不馴的美獸,誰人不愛?
「噓……」他低低安撫,深褐色的眼珠泛著奇異難得的溫柔,「乖女孩兒……」原來是頭牝馬,他幫自己的坐騎找到伴侶了,是個美姑娘,石龍會喜歡的。
進入關中,是為那批貨,更為替弟兄討回公道。
哈薩克族的巴裡不該在他地盤上撒野,死去的弟兄,他要親自為他們復仇,而那個教烈日灼掉一層皮的叛徒供出,巴裡的人馬把各地搶來的貨集中於此,西安城大而雜,各國的使節、商賈、僧侶來去,形成一個極佳的藏身所和銷貨處,貨物想在這裡脫手,確實不難。
這幾日的追蹤毫無進展,陷入膠著狀態,適才剛結束與熊大他們的密會,眾人各自散去,剩他獨自一人,丘陵上的景致留住他的目光,由上往下俯看,延伸而去的棉田,形成碩大的美感,與蘭州那片翠綠瓜田有異曲同工之處。
然後,就遇上這頭美麗的馬兒,算是附加的收穫,稍稍彌補了這些天無法享受甜瓜美味的遺憾。
他修長的指順著馬背道走,已來到頸上長鬃,眼微垂,口中輕吟呢喃,是一曲新疆小調,分不清是哪個部族,悠揚悅耳,能緩心智。
他打算先降低它的戒備,馴服它後再喚來石龍。一切盡在掌握,十分順利,直到那聲響亮的清哨驚動他掌下的馬匹。
「該死!」他罵了句。
機會稍縱即逝,下一瞬,他已扯住長鬃翻身上馬,跨坐在馬背上,動作俐落得不可思議,好似雙腿裝有彈簧機括,蹬高後又緊緊夾住馬腹。
栗馬立起前蹄對空嘶鳴,揚首甩尾,衝破這陌生男子設下的迷境,所有的野性在此時爆發出來,四蹄狂蹬猛跳,硬要將背上的重量摔下,它極具靈性,認定只有一個主人,除了她,誰也不能駕馭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