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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雷恩娜(雷恩那)

  情緒輾轉翻滾,擔憂、沮喪、難過,而後是見著它,一顆焦躁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喜極而泣。

  在這雪地遇難,它無意間救助了她,這頭奇異至極的大狼,它驕傲聰明、深沉莫辨,卻是她唯一的倚靠,在曉書內心深處,她尚不明白,自己已將一頭野獸視為親人,感情自然流露。

  既然她尚無自知,它又怎能明瞭?!接觸她撲來的軟膩身軀,它渾身不由得緊繃,理肌條條分明,蓄滿緊張的力量,若他現下化作人形,峻顏上定是眉峰緊蹙,嘴角壓抑地抿住。

  「你……你去了哪裡了?」她邊哭邊說,跪著的身高恰巧及黑狼頭頂,聲音好不可憐,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維於找到可以傾訴的對象。

  「我等了好久,你就是不回來,我以為、以為……你遇上那個凶狠的獵人了。他好凶、好壞,我不要告訴他你在哪裡,我不說,我不要你死,不要不要……」她低聲說著,夾著哭音,聲量聽起來又細又低,但在這一片廣大的雪原上,四邊是靜寂的、淒涼的,月娘自若地邊掛,一切與它無干係,只顧著將雪原上少女與狼緊貼著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它下意識瞪住抱在地上的影兒,腦中一片雪白,如同隆冬下第一道掩蓋萬物的飛雪,她的語調雖輕、雖啞,卻字字鑽入心窩,一字多面,教他反覆體會,感覺思緒是被冰雪覆住的青草,僵直著、冷卻了,無法隨風輕搖。

  「我想找你,想告訴你得小心,可是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她吸吸鼻子,頓了頓,長髮撒了它一身,「我好怕他遇著你……他說、說黑狼最值錢,血可以治百病,牙齒可以辟邪,他一定會獵殺你的……他匕首耍得好快、好狼和,那匕首是我的,是俄羅斯人送我的,好鋒利,我不要你死……」

  雙臂中的動物不移不動,她抱著地,啜位之聲漸息,轉為細細氣喘,口鼻間噴出團團白霧,有些暈、有些累、有些兒冷,有些兒乏了,心卻安定了下來。

  「我不說,不告訴他,我、我不說……」

  接著,圈住狼頸的臂膀無力地卸下,她嚶嚀一聲,人倒在它的腳旁。

  ***

  火光,銀光,溫暖中,流墜飛舞著條條冷線,好快、如迅雷一般。

  映入眼簾的是男子精勁的赤裸寬背,榻床邊燃著一盆火,將他每塊的背肌映出光亮與陰影交錯的雄健美感,模模糊糊的,他迅捷地揮動著什麼,彷彿有一條銀色冷光,隨著他的動作活了起來。火的溫暖,被穿刺了部分的寒意。

  感覺到人的視線,他轉過身,銀光握在手中,靜謐著,兩腳慢慢地踱至床邊,他好高好大、又狠又惡,他正瞪著她,那對眼……那對眼……

  曉書眉心輕皺,氣息紊亂,腦袋昏昏沉沉不濟事,他手中的閃亮引著她--

  「那是我的……你、你別想拿它殺它……」

  他怪異地看著,面容愈趨愈近,匕首倏地朝後甩去,吟地一響,刺入木牆當中。「到底,你在想些什麼?」他的話夾雜濃厚的疑惑,眉峰成巒,眼神須臾未離那張蒼白的小臉,好似解不開這道謎,終生困擾。

  曉書想說些什麼,心中有好多話要說、要問,她記得……記得是抱住它的,活生生的野獸軀體,有其獨特的柔軟和強壯,怎麼自己會在這兒?!她沒有答應他的條件交換,沒有告訴他黑狼的洞穴所在,她沒有跟他走,沒有為了回家把它的家毀去……她記得,她沒有。

  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唇瓣蠕動著,就只是蠕動著,她的頭顱在枕上胡亂搖著,偏偏語不成句。

  他知道她神智昏沉,是因人的生氣流散過多,讓他夜夜引取而來,籍以復原自己的元虛內丹。真氣自然護體,少了一層保護,妖邪便能輕易近身,即便她現下睜開眼眸,所見也是模糊景物,思緒千萬,迷亂不真。

  於她,始終未能得證。他心中萬分困惑,因而不悅,極度不喜歡預料之外的事,而這個奇怪的女娃兒,憑什麼擾亂自己幾百年來堅信的意念?!

  他銳眼腳了瞇,一股連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被激將起來,突地伸去握住人家的手,光是單掌,便將女兒家軟膩的一雙全包住了。

  對曉書小得可憐的左手,他視線糾纏在那兒,眸光自是一沉,用著拇指撥開她的小掌心,裡頭的肉色嫩白中透著紅暈,光滑得幾無紋路,軟得不可思議。

  「壞人……你跟他們都是……一樣的……」為錢財、為利益、為權勢,都是一樣、都是一樣呵……她紛亂地囈語,眼眸半合,腦中好幾張臉重重疊疊,無意識又喃了幾聲,終於再次墜陷於黑暗當中。

  壞人?!他薄唇微微上揚,靜默地品著她的指控。

  「為什麼要不同?」他低語,望住雪白的可憐容顏。「你到底是誰……」

  她姓沈,閨名曉書,是京城旺族沈氏女兒,沈家唯一的掌上明珠。這些事,真實卻空泛,他想知道的是藏在她身中的靈魂,她到底是誰?!

  無語的一張睡容,他端詳著,瞧她秀眉兀自淡蹙,在夢中亦不安寧。

  緩緩地,他舉起一手,食指和中指以為劍訣,心中的計量只有心中自知,雙眸中閃爍回歸真身時才會現出的青藍火光,唇念動咒語,捏住的劍訣指忽地迸出激光,他低喝一聲,將兩指按在她的眉心,雙目緩緩合上。

  劍指上成生的光由眉心竄入,帶著他進入她的夢中--

  離魂詭異,在真實與虛幻之間交替,她最壓抑的夢,最深沉的、連她自己也不知曉的地方,那聲音這樣響起……

  曉書……曉書……

  曉書……到我這兒來……別怕……

  曉書……別怕……我可憐的、可憐的、可憐的曉書……

  誰在呼喚?聲音如此輕柔、這麼的熟悉,是奶媽嗎?還是……還是……

  她奔跑著,循著那聲呼喚,赤著足在一片草原上奔跑,不再絆腳、不再摔跤,沒有冰凍的雪,滿眼望去都是青翠的草,綠油油的,和天空的藍清朗地區隔開來。

  娘親。

  終於,她瞧見了她,像仙女一樣立在前方,溫柔地對住她笑,似遠又似近,一身柔軟的鵝黃。她記得的,娘喜歡那個顏色,每每幫她梳完發,就愛在她發尾繫上鵝黃色的絲帶子。

  娘,不要走!她喊著,卻覺微風吹過,將聲音都拂輕了。

  她跑出幾步,娘親的身影卻隨之後退,她碰觸不到她,只能緊緊地望著,怕不小心,娘就離開了,丟下她一個,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娘,不要走!她又喊,焦渴地喊。娘,曉書跟您走,不要丟下我一個,我怕……

  傻孩子,我可憐的孩子,為什麼害怕……

  我不要這個樣子……曉書不要,我怕……她搖著頭,眼淚盈眶。

  孩子,為什麼害怕?告訴我,你為何害怕……

  娘,我不要這樣……我希望、希望……風又吹亂她的低語。

  你有何希望?曉書……曉書……你有何希望……曉書,說呵……說呵……

  我希望--

  壓住女孩兒細緻眉間的劍指猛然一震。

  他方寸震動,銳目陡地睜開,神通由虛無轉回,胸臆間沉沉地舒出一口氣。

  木屋中靜得出奇,此時此刻,這個獸化而成的男子在心境上有了奇異的轉換,凌厲的眸中不知覺融入一絲感情,淡如清水,也已深刻人心……

  他探知了連她自己亦未察覺的冀望,是深深隱在心底的夢,卻不知另外一個已悄悄在自己心中萌生。

  ***

  娘,不要走!

  她亦是一震,雙眸大睜,風好狂,將她由夢中吹出。

  「哎呀,謝天謝地,小姐醒啦,總算醒過來了,我的心肝兒啊,你可把奶媽給嚇死啦!老天保佑、老天有眼,沈家列祖列宗顯神靈,你可沒事啦……」

  不是那火光暈亮的山洞,也不是模糊印象的木屋,沒有大狼,沒有獵戶,只有她的老奶媽,坐在她繡床的邊緣,對著她又哭又笑,溫暖的雙手又是撫摸著她的臉龐,又是合十謝天拜佛。

  好一會兒,曉書說不出話,這個住了十四年的房間,精緻得教她陌生。

  「書兒。」那人喚她,將奶媽擠到一旁,「你覺得怎麼樣了?可有哪裡不舒服?剛剛才醒,腦子痛不痛?」他連番問著。

  曉書抬眼瞧著,兩片唇蠕動,輕輕出聲,「爹,奶媽……我怎麼回來了?」

  「還說、還說!」奶媽甩動拭淚的巾帕子,聲音尖銳了起來。「早告訴你別出門,別跟著探參隊去什麼長白山地,又冷又凍便罷,臨了還遇上山賊,你啊你,做什麼同那個大漢子?!他有刀啊,又凶又惡,怕不砍了你?!嗚嗚嗚……是上天有眼,咱們平時燒了高香了,你失蹤這麼多日,沈家派出去尋找的人馬都打算要放棄,一個當地的獵戶才將你送去他們駐紮的營地,你偏生昏迷,喚也喚不醒,咬咬……還好回到京城來,由幾個高明的大夫輪番診斷、針灸灌藥的,終於把你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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