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下的飛機?」
趙離垢陪他走向窗前。「剛剛。」
她住在日本,由於她與霍麟堅持不讓醫生拔掉呼吸器,宣佈死亡,所以這半年來,她無數次的兩地奔波,但是總沒有等到凝淨清醒的奇跡,而霍麟卻不曾放棄,日日出現。
「聽追翔說,你每天都陪在她身邊。」
「對,我在等奇跡。」
趙離垢眼光一閃.澀澀地笑。「如果凝淨有知,唉……她承受不起。」
「我甘之如飴。」」
趙離垢欲言又止,終於化為一陣沉默,陪著霍麟抽完一根煙,原本颯然軒昂的俊容,憔悴許多,而眉宇之間由於憂鬱,添得落落寡歡。
「這裡有我,你先回去吧。也許過了今天,一切都有轉機。」
霍麟沉鬱一笑。「也好,陪她說說話,我明天再來。」
趙離垢歎了口氣,無言走進病房。
床前的凝淨依然沉睡,手術後外傷早已痊癒,但頰邊仍用厚重紗布包裹,怕毫無抵抗力的病體再受感染。
離垢摸著紗布,緩慢卻堅持地拆了起來,直到褪盡紗布,她看見一道醜陋的疤痕,撫著傷痕,她開口說話,像是自言自語,但內容卻投下一顆炸彈。
「凝淨,我知道你醒了,現在張開你的眼睛。」
凌晨在寤寐之間,遠在日本的離垢身體一陣騷動,她感應到內心的一部分好像活過來了,不停對她提出呼喊。姐妹之間自小分離,卻因此擁有對方最強的感應能力。於是,她趕回台北,直奔醫院。
良久,床上的人扇動著睫毛,眼淚已順著兩腮流下。
「姐姐,我寧願沉睡,永遠不醒來。」
昏迷半年的趙凝淨,居然恢復了意識!
趙離垢陪著掉下眼淚。「醒來就好,你本來就不能丟下我,要不然,我怎能獨活?」
半年不曾說話,凝淨的聲音更加粗啞澀然,她吃力地只能發出嗚咽的聲響。
趙離垢輕輕地親吻她的臉頰,溫柔地說:「你只願告訴我是吧!希望我怎麼做?」趙凝淨目光迷離,曾擁有旺盛生命力的那雙眼眸似乎死了。她無力地說:「我要離開。」
雷聲般,轟然引起乍響,遲遲不曾平靜,所有的人擠進本不算小的病房.只有離垢,安靜地坐在床沿。
「凝淨呢?你做了什麼事!」霍麟失去理智,雙手緊緊鉗制趙離垢,凶光外露。
「離垢,你說說話呀!」尚追翔也急了。
趙離垢抬起雙眼,綻出一朵很美的微笑,像極凝淨。「少主,請用您的力量,宣告凝淨死亡的消息,放她自由,讓黑白兩道從此不見趙凝淨這個名字好嗎?」
右弘駒皺眉。「離垢,說清楚,發生什麼事,你把凝淨帶去哪裡?」凝淨的這件事讓他對師父大為不滿,已經動用右氏掌門人的權威,「請」師父往瑞士養老,不准再插手右氏任何事物。
趙離垢幽幽說道:「我沒有問,也不會去問,她說她要走,她要拋棄她自己。」她直視著眼前所有的人,無畏地說:「如果這樣她才願意活下來,我縱容她到任何地方。」
「離垢,你這樣做太過分了,凝淨好不容易清醒,你該告訴我們,不然,你至少也該通知霍麟,他等她這麼久了。」尚追翔為霍麟叫苦,這半年來,他完全被他的執著折服,畢竟這樣的男人才配得上獨一無二的凝淨。
趙離垢無言地凝睇著霍麟,發現他在短暫激動後,有著長長的靜默。
「霍麟,你倒是說說話呀!」尚追翔受不了他的沉默。
沒想到,霍麟露出柔和的笑意,溫暖了雪封許久的慘澹面容。「她醒了,只要她願意醒,我還有什麼做不到?」
他沒忘記凝淨許久許久前曾經說過的話——
我需要到一個完全拋棄我自己的地方,而那裡,你也要拋棄你自己,你願意嗎?
趙離垢動容地看著他。要有多深刻的愛意,才能讓一個男人無悔至此?凝淨何其幸運!
霍麟對她展露久違的性感笑容,默契在兩人心中孳生,只因為他們知道,彼此將是凝淨一輩子的支柱。
尾聲
若所有的流浪都是因為我
我如何能
不愛你風霜的面容
若世間的悲苦 你都已
為我嘗盡 我如何能
不愛你憔悴的心
他們說 你已老去
堅硬如石 並且極為冷酷
卻沒人知道我仍是你
最深處最柔軟的那個角落
帶淚 並且不可碰觸
走了兩天,霍麟到達了這個偏遠的山頭,沒有通路,雜草叢生,荒涼的景色蕭索得不像有人煙,也許一般人不會再前進了;但霍麟並不,他知道愈蕭索愈荒涼,愈可能找到他的牽繫。
這些日子,他查遍了出入境紀錄,沒有凝淨出國的消息,這使他稍微鬆了口氣,畢竟這樣的搜尋範圍具體多了。
一直有個意念在支持他:凝淨不會出現在有人的地方,往這個目標下手,終於使右弘駒靈光一現,想到左右家族的秘密:「悲戀之仇」!
他繼續往前走著,風霜已經滿佈臉龐,時間的消逝使他慢慢失去原來的面貌,霍麟不再是霍麟,拋去一切身份、一切生活,只願意追尋生命中唯一的執著。
遠遠的,他望見高山湖旁,一抹纖細的身影,就那麼靜靜地坐著,仰望天空,許久不曾動彈。
霍麟沒有驚擾,也遙遙坐下,望著他一生牽繫的身影。
時間失去了計算意義,然後夕陽餘暉斜斜射入湖中,反映在他兩人身上,渲染成華美的光影。
湖畔的人兒終於移動了,她緩緩地站立,一回頭,無預警地看見遠遠的他。
彷彿一輩子等的就是這一刻,前塵往事在四目交接裡歷歷呈現,時間與空間也彷彿靜止了。
趙凝淨一步深刻過一步走向前去,她感動了,原來生命中還有某些東西是她拋棄不了的。
她伸手撫上他的臉,顫顫說道:「你……怎麼變成這樣?」曾經俊美無儔的容顏,惹上疲倦的滄桑,風霜的鐫刻不復最初的完美。
霍麟漾在幸福的感動中,雙手覆住她的雙手,淡淡地說道:「當你拋棄了你自己,我也願意拋棄全部的我,只求和你在一起。」
「拋棄一切?為我拋棄一切。」趙凝淨亂了心緒,帶領他的雙手摩挲自己臉上難看的疤痕。「我連容貌都沒有了,當真失去了一切,而你仍願意為了我……」
霍麟以吻封緘,心疼她長期以來,無數身體與心靈上的創傷,晶燦朗然的雙眼帶著虔誠的暖意。「如果用絕艷的容貌換取上帝答應讓你留在人間,與我廝守,那我又何必在乎那種隨時消失的表象?我只知道,即使五十年後你變老了,仍是我一生都拋棄不掉的珍寶。」
「你願意陪著我,過這種毫無意義的生活嗎?」她開始淡然了,淺淺而真摯的笑意回到她的臉上,眼神凝睇著他,口中詢問著愛的誓詞。
霍麟的笑意與她合一,溫煦的言語如風。「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意義;你是我拋棄所有的唯一理由。」
趙凝淨知道什麼都不用說了,夜色靜靜的寵罩直下,他們兀目沉醉在對方的目光中,絲毫不受黑暗的阻隔。
這個世界,消失掉叱吒一時的戰將。赫赫有名的北道霍麟,自然也沒人知道,他曾經肩負顛覆北道的情治任務;至於今人聞風喪膽、右氏「黑煞的心」趙凝淨?不,已經很久沒有聽過了……
註:關於左烈與商戀歡的愛情故事,請參閱《戀火》。
後記
一直不否認自己的個性中,藏著陰暗的部分,於是有了凝淨的誕生,也許很多人都不能認同這種人吧!
的確,由美麗善良女主角掛帥的愛情領域,應該殲滅這種灰澀的人格特質,只是,當陰暗的情緒襲來,總是無法扼抑地走筆至此,於是,請釋懷我出軌的愛情。
很久很久以前,曾經看過一部電影,描述一位情報局女探員,為了查緝毒品,於是混入販毒集團.不但敗於愛情,更因此染上毒癮,再也回復不了最初,故事的結局,是充滿晦暗的悲劇色調,看完電影後,我一遍一遍聽著原聲帶,久久不能釋懷,唉!人生總是有許多無能為力的時候。
《煞火》這個故事架構,最初是因為看了鍾曉陽的詩集,被其中一首《戰士》所震撼,也就是第一章我所引的那個片段,為了這首詩,我創造了趙凝淨這樣的個性與宿命;原本的結局本應在我沉晦的心情下淒慘落魄,好在有霍麟這樣的男主角,挽救一直一直沉淪下去的情緒,畢竟癡情無悔足以救贖所有的悲哀;尾聲的那首詩是席慕容的作品,她的詩是我年輕歲月裡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範本,於是每一首都能琅琅上口,並且從其中揣想她對愛情的註解,想不到那種感覺讓我救了趙凝淨與霍麟這對可憐的男女主角免於悲劇,倒也是一種美麗的結果。
在幻想中曾偷偷祈求癡心男子如霍麟一般,願意為愛遠走天涯,拋棄所有,但真正遇到有個男人願意如此做時,卻又嫌棄他志氣不夠,居然為小小愛情軟弱,所以當幻想實現,應該不一定是好事吧。因此,我的愛情觀仍如「覓愛」裡俞虞希的心情,兩心契合時,即使天涯也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