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三個月,他衣不解帶,寢未沾枕,日日親侍湯藥,請遍了名地名醫,所費苦心不在說下。
問他為何能夠對一名陌生的女子做到這等地步?他總是笑而不答,只除了偶爾有人聽見他在昏迷不醒的她耳畔,輕輕重複著同一句話--
"是你要我救你的,你想活,所以我救了,並且用盡全力,你若愚弄我,信不信我會將你棄屍荒野?"
多麼極盡溫柔,也極盡冷酷的話語。
就這樣,他由閻王手中奪來了她。
就在她醒來後,筋疲力竭的他也倒了下去,大病一場。
她相當清楚,今日她能存活於世上,是他以多少心血所換來,所以當他詢問她的名字時,她反問:"公子先說?"
"鳳千襲。"他照實答了。
於是她道:"依鳳。"
語意不言自明。
一句"依鳳",決定了她往後的人生。
她知道他想起了什麼,沉靜道:"依鳳自認不負此名。"
"是麼?"他又笑了,低低淺淺,分不清是嘲弄,抑或有幾分真心。
她讓自己名喚"依鳳",可事實上,她卻從不依他。
好一個"不負此名"。
"若真依我,你可曾真下知曉我要的是什麼?"
她微愣。
他要什麼?這很重要嗎?
"一生相從,難道不夠?"此刻的她,眼中真真實實浮現疑惑。
她果然不懂。鳳千襲悲哀地發現了這一點。
"一生相從,是嗎?那若我死了呢?黃泉之下,你可還會相從?"
依鳳眉心一蹙,顯然問住她了。
"你不會,對不?"他自嘲,代她道出答案。"不論是我還是你,只要有一方死去,便代表承諾終了,你完成了你的誓言,如果先死的人是我更好,你只會覺得解脫,或許還會感到開心,因為你自由了!"
是嗎?是這樣嗎?
她從沒想過這樣的問題,會真像他說的那樣嗎?如果他先她一步死去,而她無力護之,那她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她試著模擬,卻給不了自己答案。
"公子言重了。"她只能這麼說。
為什麼不反駁?默認嗎?
"是言'重',還是'言中'?"他深深譏刺。
她張口欲言,卻以無聲作結。
該說什麼?挖空了腦中少之又少的詞彙,卻不知從何說起,無感的心緒,難以回答他他任何一個問題,她真的不曉得她會開心,還是悲傷。
"不必為難了,我懂。"這便已夠他心寒,還須再聽什麼?等她承認嗎?他何必去等待那樣的難堪?
原先本是負氣而言,卻沒想到,她真抱持這般心思?
忠於諾言,她必須護他周全,可心底卻又盼著他死,讓她能不誓言地擺脫他!
難道留在他身邊對她來說,是這麼痛苦的一件事?教她千般無奈,萬般不願?
是呵,怎會忘了,她是怎生冷情!
而她,始終不曾正視他,默默垂首為他布菜。
咚!
他突然放下碗筷,胃口盡失。
"我到於府走走。"起身走了兩步,他沉聲道:"別跟來!"
她頓住步伐,仰首看他。
而他,寒著臉,拂首而去。
若論起鳳、於、君,三家的淵源,那便得由上一代談起了。
說來,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確有其奧妙之處。
當年的鳳九霄,曾是當武林盟主,一身俠情傲骨;而經商為業的於傳禮,為人亦是急功好義,樂善好施;至於君無念,人如其名,無妄無念。或許,能成為"知命脈門"的傳人,多少都已觀盡機先,看透世情了吧?
這三個生活背景截然不同的男人,卻能夠湊在一起,並且一見如故,而這緣分,也自然而然地延續到下一代身上。
不可諱言,這三個男人,都是極出色的當代奇男子,而他們的兒子,更是應了那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十年。
出身於武林第一世家的鳳千襲,性子或許有些狂,總不失俠情,如果不是在十七歲那年遇上她的話……
擁有一張世間少有的俊美容顏,而他又過於邪魅輕狂,是以,只要是女子,不在第一眼為他所惑,甚而失魂傾醉的,幾乎是少之又少。
難以想像,十七歲之前,他曾是豪情瀟灑的耿耿君子。
如今的他,過於沉晦難測,時而浪蕩輕佻,時而沉鬱易怒,誰也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到於自幼生長富貴之家的於寫意,舉手投足間,自有股獨特的優雅與尊貴,不俗的家世、相貌以及氣質,令他成了全京城待嫁閨女芳心暗屬的翩翩佳公子
兩人之間最大的差別在於,鳳千襲勾挑的對象只限於青樓艷妓、空閨難守的寡婦,而於寫意卻在無意之間,挑惹得一堆端莊閨女春心蕩漾後,猶不自知。
認真說來,唯一全無桃花纏身的,也只有君楚泱了。
知命門傳人,歷代以來,多少具有洞燭天機之能,差別只在於或多或少。或許正因洩盡天機,君家世代一脈單傳,人丁單薄,而君家男人又個個命不久長,至君無念時,甚至沒活過三十歲。
而知命門傳至君楚泱這一代,誰都清楚他遠遠超越歷任先祖,觀天象、卜吉凶,不曾有過誤差,預知能力強到什麼境界,誰都摸不透。
君家命薄的男子,生受得起如此強大的能力嗎?這樣的君楚泱,又還能再活多久?五年?十年?
君無念已是一例,由不得他們不信。
他們誰都有心理準備,隨時等著迎接那一天到來,而君楚泱不會是例外的那一個。
這一點,君楚泱自當比誰都清楚,卻似已看淡生死。
他有一種……出塵飄逸的氣質,溫而俊雅,很難用世間字眼,形容出他那股超清逸的空靈與澄淨。
也許,正因如此,世間女子見了他也自慚形穢,就連私心愛慕,都怕褻瀆了他,不敢多有奢想。
於府
沁香亭內,於府少主人一雙充滿研究、玩味的眸光,繞著他上下打量,看得鳳千襲莫名慍惱。
"於寫意,你看什麼?"
"楚泱,你看什麼?"於寫意眼眉含笑,以搓湯圓法,將問題丟給迎風而立的俊雅男子。
君楚泱回眸淺笑,溫聲道:"千襲問的是你。"
於寫意頗認同的點頭。"也對。為什麼光問我呢?楚泱也看你。"
"同樣是笑,楚泱可以笑得讓人如沐春風,你一雙賊眼卻笑得像想淫人妻女,不問你問誰?"
他口氣極差,於寫意當然也不甘示弱。"你又沒有妻女,擔心什麼?"
"我--"鳳千襲拿茶當酒,恨恨地一口飲盡。
"得了。"於寫意奪過他手中的杯子。"要想澆愁,喝茶是沒有任何效果的,我府中酒窖有最烈的酒,如果你需要,我保證能讓你直接醉到閻羅殿去。"
"誰說要澆愁了?荒謬!我哪來的愁可澆?"鳳千襲粗聲否認。
"那就得問你了。"死鴨子嘴硬,當他們全是瞎子啊?
見他抿唇不語,於寫意又續道:"男性尊嚴又嚴重受創了,是吧?唉,不是我要說你,又不是不曉得她冷酷得連千年寒冰都自歎弗如,何必與她一般計較呢?再去死要面子的爭那一口氣,只會落個嘔死自己的下場。"
是嗎?他一直都在為難自己?
鳳千襲幽然抬眼,迎上了君楚泱清幽如水的眸子,像是洞悉了一切的了然--
他一震,不甚自在地別開眼。"你說呢?楚泱。"
今日會同時出現在於府,怕是楚泱早知他今日的受挫吧?
"是啊!楚泱,你好歹也說句話吧?"
"我什麼都不知道,感情之事,只有自己最明白。"溫潤平和的嗓音,難言地帶來一股安定人心的魔力。
君楚泱也會有不知道的事?
說了誰信呀!
"由愛生恨也算'感情的事'嗎?"於寫意不恥下問。
鳳千襲臉一沉:"別給我提那個字。"
"哪個字?愛?還是恨?"某人恐怕是存心搗蛋。
該死!鳳千襲惱恨地握緊拳。"你想打架是不是?"
"幹麼?你修養幾時變得這麼差了?"輕搖檀木扇的手一收,於寫意不以為然地拂開逼近鼻樑的拳頭。
"自從認識了該死的她之後!"他咬牙悶聲道。
"人生禍福難論,她會是你今生的魔障,過不過得了這場血厄,端看個人造化了。"君楚泱若有所思,輕喃道。
血厄?!
鳳千襲一怔。"我?還是她?"
"你希望是你,還是她呢?"彷彿已將一切盡收眼底,直欲看進鳳千襲的靈魂深處。
"我要知道,楚泱!"他不管什麼天不天機,只要答案!
於寫意蹙眉。"你明知道楚泱說不得。"
說得愈多,楚泱所承受的罪業就更重,不是早說過寧可楚泱什麼都不說,平安活過百年嗎?
思及此,鳳千襲深自遣責。
"無妨的。"君楚泱搖頭一笑,不理會他們的阻止。
"千襲,你該知道,一個人的姓與名,亦會改變原本命定的人生,依鳳--必定是依你而生。她已脫離原本的宿命軌跡,從她甘以'依鳳'為名時,便已注定。若你亡,她難獨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