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你!」周雅安說,摸了摸江雁容的頭髮。
江雁容把頭靠在手腕上,用一隻手拉住了周雅安的手,她們默默的坐著,好久都不說話。半天之後,江雁容低聲的說:
「好周雅安,我真想聽你彈吉他,彈那首我們的歌。我突然間煩惱起來了。」「你別煩惱,你一煩惱我也要跟著煩起來了!」周雅安說。
江雁容跳了起來,甩了甩頭,似乎想把那些纏繞著她的煩惱都甩掉,她拿起班會記錄本,大聲說:
「走吧,周雅安,把這個先交到教務處去。該上樓了,她們大概已經掃除好了,去找程心雯聊聊,煩惱就都沒有了,走!」周雅安站起身來,她們一面向教務處走,江雁容一面說:
「暑假我看了一本小說,是蘇德曼的憂愁夫人。它說憂愁夫人有一對灰色的翅膀,故事中的主角常常會在歡樂中,感到憂愁夫人用那對灰色的翅膀輕輕觸到他的額角,於是他就陷入憂愁裡。我現在也常常感到憂愁夫人在我的身邊,不時用她灰色的翅膀來碰我。」
交了記錄本,她們走上三層樓,才上了樓梯,江雁容又轉頭對周雅安說:「我剛剛談到憂愁夫人,我想,我有個憂愁夫人,程心雯大概有個快樂夫人,你看,她好像從來不會憂愁的!」
在走廊上,程心雯正提著一桶水,追著葉小蓁潑灑,嘴裡亂七八糟的笑罵著,裙子上已被水濕透了。葉小蓁手上拿著個雞毛撣,一面逃一面嚷,教室門口亂糟糟的擠著人看她們「表演」,還有許多手裡拿著抹布掃把的同學在吶喊助威。周雅安歎口氣說:「看樣子,我們還是沒有把大掃除躲過去,她們好像還沒開始掃除呢!」「葉小蓁的服務股長,還有什麼話好說?」江雁容說:「不過,我真喜歡葉小蓁,她天真得可愛!」望著那追逐的兩個人,她笑著和周雅安加入了人群裡。
第三章
這條新生南路是直而長的,最近才翻修成柏油路面,靠排水溝那邊種了一排柏樹,還安放了一些水泥凳子供行人休息,不過很少有人會在這路邊休息的。這是江雁容周雅安上學和放學時必走的路。每天黃昏,她們總是手攜手的走回家去,因為放學後不需要趕時間,她們兩人都寧可走路而不願擠公共汽車。黃昏的景致是迷人的,灼熱的太陽已下山了,晚霞使整個天空紅成一片,映得人的臉和衣服也都成了粉紅色。從工業專科學校的圍牆起,就是一片水田,一次,江雁容看到一隻白色的鷺鷥從水田中飛起來,彩霞把那白鷺的翅膀都染紅了,不禁衝口而出的念:
「落霞與孤鶩齊飛!」從此,她們稱這條街作「落霞道」,江雁容有時戲呼周雅安為「落霞道上的朋友」。事實上,她們也只有這落霞道上的一段時間是比較輕鬆的,在這段時間內,她們總是自然而然的避免談到功課和考大學,而找些輕鬆的題目談談。
「江雁容,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議論我們?」周雅安說,一面挽著江雁容的手。這是開學一星期後的一個黃昏。
「你是指那些亂七八糟的話,說我們在鬧同性戀?」江雁容問。「嗯。」「別提了,真無聊!」「可是,」周雅安笑嘻嘻的望著江雁容的臉:「如果我是個男人,我一定會愛上你!」
「我是男人,我也會愛上你!」江雁容說,臉微微的紅了,映著霞光,紅色顯得更加深,那張本來蒼白的小臉也變得健康而生動了。「那麼,我們真該有一個做男人,」周雅安笑著說,欣賞的望著江雁容臉上那片紅暈。「你是非常女性的,大概只好做女人,下輩子讓我來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
「不好,」江雁容搖搖頭,「下輩子你應該變男人,讓小徐變女人,然後你也找些古里古怪的問題來折磨他,這樣才算公平。」「那我和小徐不是要做幾輩子的冤家了?」周雅安說,話一出口,又猛悟到說得太那個了,不禁也脹紅了臉。江雁容笑著說:「世世代代,都做冤家好不好?周雅安,不害臊啊!」
「又該給你話柄來笑我了。」
「只要沒有話柄落在程心雯手裡就好了!哦,告訴你,今天我和程心雯到教務處去,在圖書館門口碰到一塊五毛,頭上戴了頂帽子,你看,這樣的大熱天還戴帽子,豈不滑稽?程心雯看到他,劈頭就是一句:『老師,美容醫生的生發油沒有用嗎?』弄得一塊五毛面紅耳赤。後來程心雯告訴我,說一塊五毛在暑假裡到一個著名的美容醫生那兒去治他的禿頂,那個醫生說要把他剩下的幾根頭髮也剃掉再治,他就依言剃掉了,誰知道現在不但以前禿的那一塊長不出頭發來,連剃掉的也不再長了。他怕難看,就成天戴著頂帽子。程心雯說,一塊五毛的外號應該改做兩塊八毛了!」
「兩塊八毛,什麼意思?」周雅安問。
「這個你都不懂?本來是一塊無毛,現在是兩塊拔毛呀!」江雁容忍住笑說。「啊喲,」周雅安大笑了起來:「程心雯這張嘴真要命!怎麼就這樣缺德!」「一塊五毛也有意思,看他這頂帽子戴到那一天去!程心雯也不知道怎麼這樣精,什麼事都知道,碰到她就毫無辦法,我現在和她坐在一起,每天中午也別想休息,也別想唸書,就只能聽她的笑話。」「葉小蓁現在是不是天天和程心雯吵架?」周雅安問。「今天早上我聽到葉小蓁在鄭重發誓,說什麼『天知道,地知道,我葉小蓁要是再和程心雯說話就是王八蛋!』」
「你別聽葉小蓁的發誓,前天為了蔡秀華來不及給她講那題代數,剛好考了出來,她做錯了,就氣呼呼的跑到蔡秀華面前去發誓,也是說的那麼幾句話。人家蔡秀華什麼事都古古板板的死認真,又不像我們那樣瞭解葉小蓁,就信以為真了。到下午,葉小蓁自己忘記了,又追著問人家物理題目,蔡秀華不理她,她還嘟著嘴納悶的說:『誰得罪了你嘛,你說出來讓我給你評評理!』把我們笑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來,笑了一陣,突然想起什麼來,推推江雁容說:「哦,我忘了問你,前天代數小考,你考了多少分?」
江雁容的笑容在一瞬間全消失了,她跺了一下腳,噘著嘴說:「周雅安,好好的又提起它來幹什麼?」低下頭去,她對著腳下的柏油路面發呆,機械的移著步子,腳步立即沉重了許多。周雅安慌忙拍拍她的手背,安慰的說:
「沒關係,下次考好點就行了!」
「下一次!下一次還有下一次呢!」江雁容生氣的說,自己也不明白在生誰的氣。「好好,我們不談這個,你猜明天作文課康南會出個什麼作文題目?我希望不要又是『暑假生活的回憶』,或者是『迎接新的一學期』!」周雅安說,竭力想談一個能引起江雁容興趣的題目,以扭轉自己一句話造成的低潮。但是,沒有用了,陽光已經消失,烏雲已堆積起來了。江雁容默然不語,半天後才緊緊拉著周雅安的手說:
「周雅安,你看我怎麼辦好?我真的不是不用功,上課我盡量用心聽書,每天在家裡做代數、物理、解析幾何,總是做到夜裡一點鐘!可是我就考不好,如果數理的功課能像詩詞那樣容易瞭解就好了!」
「可是,我還羨慕你的文學天才呢!」周雅安說:「你拿一首古詩給我看,保管我連斷句都不會!」
「會斷句又有什麼用,考大學又不考詩詞的斷句!像你,每次數理都考得那麼好,你怎麼會考得那樣好呢?周雅安!」江雁容愁苦的問。「我也不知道,」周雅安說:「你是有天才的,江雁容,你不要為幾分而發愁,你會成個大作家!」
「天才!去他的天才!從小,大家都說我有天才,可是我沒有一學期能夠不補考!沒有一次不為升學發愁,我看,這次考大學是準沒有希望的!」
「就是你考不上大學也沒關係,你可以寫作,並不是每個作家都是大學畢業生!」「別講得那麼輕鬆,我考不上大學,爸爸媽媽會氣死!」江雁容恨恨的把腳下一塊石子踢得老遠:「我討厭這種填鴨子式的教育法,我不知道我要學那些大代數、解析幾何、物理幹什麼?將來我絕不會靠它們吃飯!」
周雅安才要說話,身後響起了一陣腳踏車的車鈴聲,她和江雁容同時回過頭去,一個年輕的男學生正推著輛腳踏車站在她們的身後,咧著一張大嘴對她們笑。周雅安有點詫異,也有點意外的驚喜,說:「小徐,是你?」「我跟著你們走了一大段了,你們都沒有發現!談些什麼?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又悲悲哀哀的?」小徐說,他長得並不算漂亮,但鼻子很高,眼睛很亮,五官也頗端正。只是有點公子哥兒的態度。他的個子不高,和高大的周雅安站在一起,兩人幾乎是一般高。「看樣子,我要先走一步了!」江雁容說,對小徐點了個頭。「不要嘛!」周雅安說,但語氣並不誠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