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我昨晚說過什麼嗎?」
方絲縈溫柔的望著她,那對大眼睛裡有好多好多的言語。於是,愛琳明白了,自己一定說過了一些什麼,一些只能對最知己、最親密的姐妹才能說的話。她低下頭,悶悶的抽著煙。「我來看你,柏太太,因為我有事相求。」方絲縈終於開了口。
是的,來了!那個原配夫人出來討還她的原位了!愛琳挺直了背脊。「什麼事?」她的臉孔冷冰冰的。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的本來面目,我想,我們就一切都坦白的談吧。」方絲縈說,懇切的注視著愛琳,聲音裡帶著一絲溫柔的祈求。「我以一個母親的身份,鄭重的把我的孩子托付給你,請你,不,求你,好好的幫我照顧她吧!我會很感激你。」愛琳吃驚了。她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詫異的瞪著方絲縈,這幾句話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說。
「我很不願這麼說,」方絲縈用舌頭潤了潤嘴唇。「但是,這是事實,你似乎不喜歡那孩子。我只請求你,待她稍微好一點……」「你在暗示我虐待了那孩子?」愛琳竟有些臉紅。
「不是的,我不敢。」方絲縈輕柔的說,露出了一股委曲求全的神態。「只是,每個孩子都希望溫情,何況,你是她的媽媽,不是嗎?」「你才是她的媽媽!」「她永不會知道這個。事實上,她叫你媽媽。所以,你是她的母親,現在是,將來也是。而我呢,只不過隱姓埋名的看看她,終究要離開的。」
「離開?」愛琳熄滅了煙蒂。「你必須說清楚一點!我以為,你將永不離開呢!」「在正心教完這一個學期,我就必須回美國去了。」方絲縈靜靜的看著愛琳。「現在離放寒假只有一個月了,所以,這是我停留在這兒最後的一個月。你瞭解我的意思了嗎?我十分捨不得亭亭,假若你肯答應我,好好照顧她,我……」一層淚浪突然湧了上來,她的眸子浸在水霧之中了。「我說不出我的心情,我想,我們都是女人,都有情感,你會瞭解我的。」
愛琳緊緊的注視著她,好一會兒,她沒有說話,然後,她拉了一張椅子,在方絲縈對面坐了下來。她的眼光仍然深深的、研判的停留在她臉上。
「你在施捨嗎?寬宏大量的把你的丈夫施捨給另一個女人?是嗎?」「不,你錯了。」方絲縈迎視著她的目光,也深深的回視著她。「我不是那樣的女人,如果我愛的,我必爭取。問題是——」她頓了頓。「十年是一個很漫長的時間,我無法再恢復往日的感情,你瞭解嗎?何況,在美國,我的未婚夫正等著我去結婚。我不可能在台灣再停留下去,我必須回去結婚。」
兩個女人對面對的看著,這是她們第一次這樣深刻的打量著對方,研究著對方,同時,去費心的想瞭解和看透對方。
「可是——」愛琳說:「你難道不知道他想娶你嗎?他今天已經對我提出離婚的要求了。」
「是嗎?」方絲縈微微揚起了眉梢,深思的說:「那只是他片面的意思,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我已經不愛他了,我停留在這兒半年之久,只是為了亭亭。如果亭亭過得很快樂,我對這兒就無牽無掛了。我必定要走,要到另一個男人身邊去!」「可是——」愛琳懷疑的看著她:「你就不再顧念霈文,他確實對你魂牽夢縈了十年之久!」
「我感動,所以我原諒了他。」她說:「但是,愛情是另外一回事,是嗎?愛情不是憐憫和同情。」
「那麼,你的意思是說,你走定了?」
「是的。」「他知道嗎?」「他會知道的,我預備盡快讓他瞭解!」
愛琳不說話了,她無法把目光從方絲縈的臉上移開,她覺得這女人是一個謎,一個難解的人物,一本複雜的書。好半天,她才說:「如果你走了,他會心碎。」
「一個女性的手,可以縫合那傷口。」方絲縈輕聲的說。「他會需要你!」愛琳挑起了眉毛,她和方絲縈四目相矚,誰也不再說話,室內好安靜好安靜,只有窗外的雨滴敲打著玻璃窗,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遠處,寒風正掠過了原野,穿過了松林,發出一串低幽的呼號。愛琳走到了窗邊,把頭倚在窗欞上,她看著窗外的雨霧,那雨霧濛濛然,漠漠無邊。
「我不覺得他會需要我,」她說:「他現在對我所需要的,只是一張離婚證書。」「當然你不會答應他!」方絲縈說,走到愛琳的身邊來。「他馬上會好轉的,等我離開以後。」她的聲音迫切而誠懇。「請相信我,千萬別離開他!」
愛琳掉轉了頭來,她直視著方絲縈。「你似乎很急切的想撮合我們?」她問。
「是的。」「為什麼?」「如果他有一個好妻子,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我就擺脫了我精神上的負荷。而且,我希望亭亭生活在一個正常而美滿的家庭裡。」「你有沒有想過,假若你和他重新結合,才算是個完美的家庭?」她緊釘著問,她的目光是銳利的,直射在方絲縈的臉上。「那已經不可能,」方絲縈坦白的望著她。「我說過,我已經不再愛他了。」「真的?你不是為了某種原因而故意這樣說?」
「真的!完完全全真的!」
愛琳重新望向窗外,一種複雜的情緒爬上了她的心頭。她覺得酸楚,她覺得迷茫,她覺得身體裡有一種嶄新的情感在那兒升騰,她覺得自己忽然變得那麼女性,那麼軟弱。在她的血管中,一份溫溫柔柔的情緒正慢慢的蔓延開來,擴散在她的全身裡。「好吧,」她回過頭來。「如果你走了,我保證,我會善待那孩子。」眼淚滑下了方絲縈的面頰,她用帶淚的眸子瞅著愛琳。在這一剎那間,一種奇異的、嶄新的友誼在兩個女人之間滋生了。方絲縈沒有立即離去,沒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兩個女人之間還談了一些什麼,但是,當方絲縈迴到自己屋子的時候,夜已經很深很深了。
第二十九章
接下來的一個月,柏霈文的日子是在一種迷亂和混沌中度過的。方絲縈每日帶著亭亭早出晚歸,一旦回到柏宅之後,她也把絕大部份的時間耗費在亭亭的身上,理由是期考將屆,孩子需要複習功課。柏霈文有時拉住她說:
「別那樣嚴重,你已經不是家庭教師了呵!」
「但是,我是個母親,是不?」她輕聲說,迅速的擺脫他走開了。柏霈文發現,他簡直無法和方絲縈接近了,她躲避他像躲避一條刺蝟似的。他常常守候終日,而無法和她交談一語,每夜,她都早早的關了房門睡覺,清晨,天剛亮,她就帶著亭亭出去散步,然後又去了學校。柏霈文知道方絲縈在想盡方法迴避他,但他並不灰心,因為,寒假是一天天的近了,等到寒假之後,他相信,他還有的是時間來爭取她。
而愛琳呢?這個女人更讓柏霈文摸不清也猜不透,她似乎改變了很多很多,她絕口不提離婚的事,每當柏霈文提起的時候,她就會不慌不忙的,輕描淡寫的說:
「急什麼?我還要考慮考慮呢!」
這種事情,他總不能捉住愛琳來強制執行的。於是,他只好等下去!而愛琳變得不喜歡出門了,她終日逗留在家內,不發脾氣,不罵人,她像個溫柔的好主婦。有一天晚上,柏霈文竟驚奇的聽見,愛琳和亭亭以及方絲縈三個人不知為了什麼笑成了一團。這使他好詫異,好警惕,他怕愛琳會在方絲縈面前用手段。籠絡政策一向比高壓更收效,他有些寒心了。於是,他加緊的籌劃著重建含煙山莊,對於這件事,方絲縈顯露出來的也是同樣的冷淡和漠不關心。愛琳呢?對此事也不聞不問。這使柏霈文深受刺激,但是,不管怎樣,這年的年尾,含煙山莊的廢墟被清除了,地基打了下去,新的山莊開工了。就這樣,在這種混混沌沌的情況中,寒假不知不覺的來臨了。和寒假一起來臨的,是雨季那終日不斷的,纏纏綿綿的細雨。這天早上,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方絲縈來到了柏霈文的房中。「我想和你談一談,柏先生。」
「又是柏先生?」柏霈文問,卻仍然驚喜,因為,最起碼,她是主動來找他的,而一個月以來,她躲避他還唯恐不及。「亭亭呢?」他問。「愛琳帶她去買大衣了,孩子缺冬衣,你知道。」
柏霈文一愣,什麼時候起,她直呼愛琳的名字了?愛琳帶亭亭去買大衣!這事多反常!這後面隱藏了些什麼內幕嗎?一層強烈的、不安的情緒掩上了他的心頭,他的眉峰輕輕的蹙了起來。「我不知道愛琳是怎麼回事,」他說:「我跟她提過離婚,但她好像沒這回事一樣,改天我要去請教一下律師,像我們這樣複雜的婚姻關係,在法律上到底那一樁婚姻有效?說不定,我和愛琳的婚姻是根本無效的,那就連離婚手續也不必辦了。」「你用不著費那麼大的勁去找律師,」方絲縈在椅子中坐了下來。「這是根本不必要的。愛琳是個好妻子,而你也需要一個妻子,亭亭需要一個母親,所以,你該把她留在身邊……」「我有妻子,亭亭也有母親,」他趨近她,坐在她的對面,他抓住了她的手。「你就是我的妻子,你就是亭亭的母親,我何必要其他的呢?」方絲縈用力的抽出自己的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