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並不是一輩子呵!我只說目前不離開而已。」
他咬咬牙,額上有一根青筋在跳動著。
「我覺得——」他悶悶的說:「你變得很多,你變殘忍了。」
「殘忍?」她冷哼了一聲。「那是學來的!」
「也變得無情了!」「有情的人是傻瓜!」「哦!」他微喟著,不由自主的,再發出了一聲歎息。談話變得很難繼續下去了。他不再說話,只是默默的行走,她也沉默的走在一邊。他臉上,剛才在學校門口的那份喜悅和陽光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層重而厚的陰霾。他的腳步不經心的往前邁著,手杖也隨意的拖在身邊,他的心思顯然是迷茫而抑鬱的。因此,他直往路邊的一根電線桿走去,眼看就要撞到電桿上去,方絲縈出於本能的衝過去,一把拉住了他,喊:「小心!」就這樣一拉,他迅速的收住步子,方絲縈正衝上前,兩人竟撞了一個滿懷。他扶住了她,於是,他的手捉住了她的,他不肯放開了,緊緊的握住這只柔若無骨的小手,他喃喃的激動的喊:「含煙!」她怔了幾秒鐘,然後,她就用力的抽出了自己的手來,憤怒的說:「好!離開你的許諾不過幾小時,你就這樣不守信用!我看,這兒是絕對待不下去了!」
「哦,含煙,不,絲縈!」他急急的說:「原諒這一次,我不過是一時忘情而已。」方絲縈正要再說什麼,亭亭喘著氣對他們跑了過來,一面跑,一面笑,一面喘,一面說:
「爸爸!方老師!你們猜怎樣?我跑贏了!不過,」她站住,做了個好可愛的鬼臉,壓低聲音說:「不過,高叔叔是故意讓我贏的!我看得出來!」她拉住了方絲縈的手,立即,她有些吃驚的看看方絲縈,又看看柏霈文,用很擔憂的聲音說:「你們在生氣嗎?你們吵架了嗎?是嗎?爸爸?方老師?」
「你方老師在生我的氣,」柏霈文抓住了機會,開始利用起亭亭來了。「她說要離開我們呢!」
「真的嗎?方老師?」亭亭真的受了驚嚇,她用那對坦白而天真的眸子,驚慌的看著方絲縈,用自己的兩隻手緊抱住她的手。「爸爸惹你生氣,我又沒有惹你生氣呀?方老師!」她怪委屈的說。「是呀!亭亭又沒惹你生氣!」柏霈文接口說。
方絲縈狠狠的瞪了柏霈文一眼,不過,柏霈文是看不見的。方絲縈心中有著一肚子的火,但是,在亭亭面前,她卻無法發作。看著亭亭那張憂愁的小臉,她只得故作輕快的說:
「誰生氣了?根本沒人生氣呀!」
「是嗎?真的?」亭亭歡呼起來了。然後,她嘻笑著,一隻手拉住柏霈文,一隻手拉住方絲縈,她竟俯頭在每人的手上吻了一下,用軟軟的、真摯的、天真的童音說:「好爸爸!好方老師!你們不要吵架,不要生氣吧!我唱歌給你們聽!」
於是,她一隻手牽著一個人,小小的身子夾在兩個大人的中間,她跳跳蹦蹦的走著,一面走,一面唱:
「我有一隻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我手裡拿著小皮鞭,
心裡真得意,不知怎麼嘩啦啦啦,摔了一身泥!」方絲縈的眼眶潮濕了,緊握著那隻小手,她覺得心中好酸楚好酸楚。亭亭那孩子氣的、喜悅的歌聲震撼了她,這不再是她第一次在正心門口所看到的那個憂憂鬱郁的小女孩了。這孩子,這讓她牽腸掛肚的小女兒,她怎忍心離開她?
柏霈文同樣被這歌聲所震動,他的眼眶也潮濕了,孩子走在中間,唱著歌,他和含煙走在兩旁,漫步在黃昏的小徑上。這是多年以來,夢寐所求的場面呵!如今,竟會如願以償了,但是,這局面能維持多久?能維持多久?他是否能留得住含煙那顆已冷了的心?
他們往前走著,亭亭仍然不住口的唱著歌。方絲縈和柏霈文都沉默著,他們的臉色是感動的,眼眶是潮濕的。高立德站在門口等著他們,看到這樣一幅圖畫,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也潮濕了。這天晚上,柏霈文吩咐,很早就吃了晚飯,他堅持亭亭今晚不必再補功課了,因為,方老師很累了。確實,一夜無眠,又上了一天課,再加上這麼多感情上的衝擊、壓力、困擾……她是真的倦了,非常非常的疲倦了。她很早很早就回到了臥房,她想睡了。或者,在一次充足的睡眠之後,她可以再好好的想一想。一進房,是撲鼻而來的玫瑰花香,床頭櫃上,又換了新鮮的玫瑰花了。方絲縈不禁輕歎了一聲。換上了睡衣,刷過了頭髮,她神思迷惘的走到床前。不行,她今天是什麼都不能再想了,她必須要睡了。掀開被褥,她正要躺下去,卻忽然吃了一驚,在那雪白的被單上,一枝長莖的紅玫瑰正靜靜的躺著,在玫瑰下面,壓著一張紙條。她拾起了玫瑰,取出那張紙條,上面,是一個盲人的、歪扭而凌亂的字跡:
「祝好夢無數」她頹然的放下了花,頹然的倒在枕上。滿被褥都是芬芳馥郁的玫瑰花香。她闔上眼睛,無法成眠,腦子裡充滿了零零亂亂的思緒,迷迷茫茫的感覺,和一份酸酸楚楚的柔情。她再睜開眼睛,那床頭櫃上的玫瑰花都對她燦爛的笑著。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一早,高立德就回到南部去了。同日的黃昏,方絲縈帶著亭亭走進客廳時,發現愛琳回來了。
愛琳已經換上了家常的衣服,一件橘紅色的毛衣,和同色的裙子,仰靠在沙發中,她若有所思的注視著小几上的一瓶紅玫瑰。在飯廳的桌上,也有一大瓶,不知何時開始,這客廳中到處都是玫瑰花了。聽到她們進來,愛琳懶洋洋的抬起睫毛來,看了她們一眼,心不在焉的問:
「亭亭,你爸爸到哪裡去了?」
「他出去了嗎?我不知道,我在學校裡。」亭亭說,有些兒怯生生的,她一看到愛琳,就像小老鼠見到了貓似的。方絲縈才想起剛剛沒有看到老尤和車子,顯然柏霈文是出去了。
「他的病倒好了?」愛琳問,一面用一個小銼刀修著指甲。也不知道是在向誰問話。「好了,早就好了。」方絲縈代亭亭回答了,注視著愛琳,出於禮貌的問:「您回來多久了?」
「下午到家的。」愛琳說,突然抬起眼睛來,深深的看了方絲縈一眼。「方小姐,坐下談談嗎?」
方絲縈坐了下去,一面把手裡的書本交給站在一邊的亭亭說:「亭亭,把這些書放到我屋裡去。你也把制服換下來吧,免得明天上課時又髒了。」
亭亭捧著書本走上樓去了。方絲縈掉回眼光來,才發現愛琳正用一對研究的、怪異的眼神,緊緊的盯著她。
「方小姐,」她慢吞吞的說:「你似乎很喜歡孩子?」
「是的。」「你為什麼不結婚?」方絲縈怔了怔,接著就苦笑了一下。她看著愛琳,不知她今天是怎麼回事,找她談話!這是很反常的!她總不會一回家就發現了什麼端倪吧?那是不可能的。何況她還沒有見著霈文。「每個人有不同的遭遇,你知道。」她迴避的說。
「戀愛過嗎?」愛琳追著問。
「是的。」她有些不安。
「怎樣呢?有段傷心的往事,我想。」
「哦!」她無力的應了一聲,看著愛琳,她想採取主動了。「不是每個人都有您這樣的運氣,柏太太。有個幸福的家庭是不容易的。」「哼!」她冷笑了一聲,漂亮的大眼睛冷冷的盯著她。「你在諷刺嗎?你也看到了!幸福家庭,可真夠幸福、夠溫暖的!」
「只要你願意讓它幸福……」她低低的說。
「你說什麼?」愛琳捉住了她的語音。「你的意思是——」
「柏太太!」她俯向她,這幾句話倒是非常誠懇的。「你可以改變一切的,只要你願意!那父親和那孩子,都很需要你呢!」「你怎麼知道?」愛琳挑高了眉梢,她那美麗的大眼睛裡有著火焰,憤怒的、仇恨的火焰。「你根本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他們都不需要我,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鬼魂!章含煙的鬼魂!」方絲縈情不自已的打了個冷戰。
「我從沒聽說過,人會戰勝不了鬼魂的!」她軟弱的、勉強的說。「那麼,你現在就聽說過了!」愛琳說,看著她。然後,她忽然轉變了話題。「好吧!告訴我吧!我離開的這幾天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她一驚。「沒什麼呀,只有——只有亭亭喊高叔叔的那個客人來住過兩天。」
「這個我知道了。亞珠已經說了。他來幹嘛?」
「不——不知道。」「這些花呢?」愛琳指著那瓶玫瑰:「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