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看手錶,十一點!她竟昏睡了這麼久!這幢屋子裡其他的人呢?那場爭吵怎樣了?還有亭亭——哦,亭亭!一抹痛楚從她胸口上劃過去,她那苦命的、苦命的小女兒啊!
她在床沿上坐了很久很久,茫然的、痛楚的坐著。然後,她站起身來,走出房間,她來到對面的育兒室中,這麼久了,有誰在照顧這孩子呢?她踏進了育兒室的門,卻一眼看到孩子熟睡在嬰兒床中,阿蘭正坐在小床邊打盹,看到了她,阿蘭抬起頭來,輕聲說:「我剛餵她吃過奶,換了尿布,她睡著了。」
「謝謝你,阿蘭。」含煙由衷的說,眼裡蓄著淚。「你幫我好好帶小亭亭。」「是的,太太。」阿蘭說,她相當同情著含煙,在她的心目裡,含煙是個溫和而善良的好女人。「我會的。」
「謝謝你!」含煙再說了一句,俯下身子,她輕輕的吻著那孩子的面頰,一滴淚滴在那小臉上,她悄悄的拭去了它。抬起頭來,她問阿蘭:「先生呢?」「他在客人房裡睡了。」
「高先生呢?」「他收拾了東西,說明天一清早就要離開,現在他也在他房裡。」「哦。」含煙再對那孩子看了一眼,就悄悄的退出了育兒室。走到樓下書房裡,她用鑰匙打開了書桌抽屜,取出了一冊裝訂起來的,寫滿字跡的信箋,這是她數月來所寫的一本書、一頁一頁,一行一行,一字一字,全是血與淚。捧著這本冊子,她走上了樓,回到臥室中,關好房門。她取出了柏霈文送她的那一盒珠寶,把那本冊子鎖入盒子裡。然後,她坐下來,開始寫一個短箋:
「霈文:
我去了。在經過今天這一段事件之後,我知道,這兒再也沒有我立足之地了。千般恩愛,萬斛柔情,皆已煙消雲散。我去了,抱歉,在我離開這個世界,在我離開你之前,我最後要說的一句話,竟是:我恨你!
關於我走進含煙山莊之後,一切遭遇,一切心跡,我都留在一本手冊之中,字字行行,皆為血淚寫成。如果你對我還有一絲絲未竟之情,請為我善視亭亭,她是百分之百,千分之千的你的骨血。那麼,我在九泉之下,也當感激。
我把手稿一冊,連同你送給我的珠寶、愛情、夢想一起留下。真遺憾,我無福消受,你可把它們再送給另一個有福之人!霈文,我去了。從今以後,松竹橋下,唯有孤魂,但願河水之清兮,足以濯我沾污之靈魂!
霈文,今生已矣,來生——咳,來生又當如何?
仍願給你最深的祝福
含煙絕筆」
寫完,她把短箋放在珠寶盒上,一起留在床頭櫃上面的小檯燈下。在燈旁,仍然插著一瓶黃玫瑰,她下意識的取下一枝來。然後,她披上一件風衣,習慣性的拿起自己的小手袋,悄悄的下了樓,走出了大門。花園內積水頗深,水中飄浮著斷木殘枝,雨依舊在斜掃著,迎面而來的風使她打了個寒戰。她踩進了水中,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鐵門,打開了門邊的一扇小門,她出去了,置身在含煙山莊以外了。
雨掃著她,風吹著她,她的長髮在風雨中飄飛。路上到處都是積水與泥濘,她毫不在意。像一個幽靈,她踏過了積水,她穿過了雨霧,向前緩緩的移動。她心中朦朦朧朧想著的是,大家給她的那個綽號:灰姑娘!是的,灰姑娘,穿著仙女給她的華裳,坐著豪華的馬車,走向那王子的宮堡!你必須在午夜十二點以前回來,否則,你要變回衣衫襤褸的灰姑娘!現在是什麼時間?過了十二點了!
她笑了起來,雨和淚在臉上交織。雨,濕透了她的頭髮,濕透了她的衣服,她走著,走著,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那道橋——那道將把她帶向另一世界的橋。
雨,依然在下著,冷冷的,颼颼的。
第二十二章
暴風雨是過去了。方絲縈慢慢的醒了過來,迷迷糊糊的張開眼睛,她發現自己正躺在臥室的床上,那黑底金花的窗簾靜靜的垂著,床頭那些白紗的小燈亮著。燈下,那瓶燦爛的黃玫瑰正綻放著一屋子的幽香。她輕輕的揚起了睫毛,神思恍惚的看著那玫瑰,那窗簾,那白色的地毯……一時間,她有些迷亂,有些眩惑,有些朦朧,她不知道自己是誰?正置身何處?是那飽受委屈的章含煙?還是那個家庭教師方絲縈?她蹙著眉,茫然的看著室內,然後,突然間,她的意識恢復了,她想起了發生過的許多事情;柏霈文,高立德,章含煙……她驚跳了起來,於是,她一眼看到了柏霈文,正坐在床尾邊的一張椅子裡,大睜著那對呆滯的眸子,似乎在全力傾聽著她的動靜。她剛一動,他已經迅速的移上前來,他的手壓住了她的身子,他的臉龐上燃燒著光彩,帶著無比的激動,他喊著:
「含煙!」含煙!含煙?方絲縈戰慄了一下,緊望著面前這個盲人,她退縮了,她往床裡退縮,她的呼吸急促,她的頭腦暈眩,她瞪視著他,用一對戒備的、憤怒的、怨恨的眸子瞪視著他,她的聲音好遙遠,好空洞,好蒼涼:
「你在叫誰?柏先生?」
「含煙!」他迫切的摸索著、搜索著她的雙手,他找到了,於是,他立即緊緊的握住了這雙手,再也不肯放鬆了。坐在床沿上,他俯向她,熱烈的、悔恨的、歉疚而痛楚的喊著:「別這樣!含煙,別再拒我於千里之外!原諒我!原諒我!這十年,我已經受夠了,你知道嗎?每一天我都在悔恨中度過!豈止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分!每一秒!你不知道那日子有多漫長!我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等持著哦,含煙!」他喘著氣喊,他的身子滑下了床沿,他就跪在那兒了。跪在床前面,他用雙手緊抓住她的手,然後,他熱烈的、狂喜的把嘴唇壓上了她的手背,他的嘴唇是灼熱的。「上帝赦我!」他喊著。「你竟還活著!上帝赦我!天!我有怎樣的狂喜!怎樣的感恩!哦,含煙,含煙,含煙!」
他的激動和他的熱情沒有感染到她的身上,相反的,他這一篇話刺痛了她,深深的刺痛了她,勾起了十年以來的隱痛和創傷,那深埋了十年的創傷。她的眼眶潮濕了,淚迷糊了她的視線,她費力的想抽回自己的手、但他緊緊的攥住她、那樣緊,緊得她發痛。「不不,」他喊:「我不讓你再從我手中跑出去!我不讓!別想逃開!含煙,我會以命相拚!」
淚滑下了她的面頰,她掙扎著:
「放開我,先生,我不是含煙,含煙十年前就淹死在松竹橋下了,我不是!你放開我!」她喉中哽塞,她必須和那洶湧不斷的淚浪掙扎。「你怎能喊我含煙?那個女孩早就死了!那個被你們認為卑鄙、下流、低賤、淫蕩的女孩,你還要找她做什麼?你……」「別再說!含煙!」他阻止了她,他的臉色蒼白,他的喉音瘖啞。「我是傻瓜!我是笨蛋!你責備我吧!你罵我吧!只是,別再離開我!我要贖罪,我要用我有生之年向你贖罪!哦,含煙!求你!」他觸摸她,從她的手腕,一直摸索到肩膀。「哦,含煙!你竟活著!那流水淹不死你,我應該知道!死神不會帶走枉死的靈魂,噢!含煙!」他的手指碰上了她的面頰。
「住手!」她厲聲的喊,把身子挪向一邊。「你不許碰我!你沒有資格碰我!你知道嗎?」
他的手僵在空中,然後無力的垂了下來。他面部的肌肉痙攣著,一層痛楚之色飛上了他的眉梢,他的臉色益形蒼白了。「我知道,你恨我。」他輕聲的說。
「是的,我恨你!」方絲縈咬了咬牙:「這十年來,我沒有減輕過對你的恨意!我恨你!恨你!恨你!」她喘了口氣:「所以,把你的手拿開!現在,我不是你的妻子,我不是那個受盡委屈,哭著去跳河的灰姑娘!我是方絲縈,另一個女人!完完全全的另一個女人!你走開!柏霈文!你沒有資格碰我,你走開!」「含煙?」他輕輕的、不信任的低喚了一聲,他的臉被痛苦所扭曲了。不由自主的,他放開了她,跪在那兒,他用手蒙住了臉,手肘放在床沿上,他就這樣跪著,好半天都一動也不動。然後,他的聲音低低的,痛苦的,從他的手掌中飄了出來。「告訴我,你要怎樣才能原諒我?告訴我!」「我永不會原諒你!」他震動了一下,手垂下來,落在床上,他額上有著冷汗,眉峰輕輕的蹙攏在一塊兒。
「給我時間,好?」他婉轉的、請求的說。「或者,慢慢的,你會不這樣恨我了。給我時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