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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頁     瓊瑤

  「媽怎麼知道含煙的事?」柏霈文問高立德。

  「她打電話給趙經理問的。」高立德說。「怎麼,真是個女工嗎?」「女工!」柏霈文激動的喊著:「如果你看到過這個女工!如果你看過!」高立德微微一笑。「怎會失蹤的呢?」他問。

  柏霈文垂下了頭,他又沉默了,好半天,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高立德也不催促他,只是自顧自的噴著煙霧。過了好久好久,柏霈文才慢吞吞的說: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四個月之前。」他噴出一口煙,注視著那煙霧的擴散,在那縹縹緲緲的煙霧中,他似乎又看到含煙的臉,隱現在那層煙霧裡,柔弱、飄逸,而虛幻。他慢慢的敘述出他和含煙的故事,沒有保留的,完完全全的。在高立德面前,他沒有秘密。敘述完了,他仰靠在沙發裡,看著天花板,呆瞪瞪的睜著一對無神的眸子,輕輕的說:

  「我願用整個世界去換取她!整個世界!」

  高立德沉思不語,他是個最善於用思想的人。好一會兒,他才忽然說:「你有沒有去各舞廳打聽一下?」

  「舞廳?」柏霈文一怔。

  「你看,她原來在舞廳做過,因為想新生,才毅然擺脫舞廳去當女工。可是,你打擊了她,粉碎了她的希望,一個在絕望中的女孩子,她既然發現新生不能帶給她尊敬和榮譽,甚至不能使愛她的人看得起她,她會怎樣呢?」

  「怎樣呢?」柏霈文的額上沁出了冷汗。

  「自暴自棄!所以,她說要『隨波浮沉』,所以,她說要毀滅,要沉淪,因為她已經心灰意冷。現在,她有兩個可能性,一個是她已經嫁給那個白癡了,另一個可能性,就是回到舞廳去當舞女,所以,我建議你,不妨到舞廳去找找看!」

  柏霈文深深的看著高立德,半晌不言也不語。然後,他就直跳了起來,抓起椅背上搭著的一件夾克,他向屋外就走,高立德驚訝的喊:「你到哪裡去?」「舞廳!」「什麼舞廳?你一點線索都沒有怎麼行?」

  「我一家家去找!」衝出了屋外,高立德立即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音,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口,目送柏霈文的車子如箭離弦般駛出去。他揚了揚眉,微微側了一下頭,把雙手插在夾克的口袋裡,自言自語的說:「唔,我倒真想見見這個章含煙呢!」

  又是三天過去了,柏霈文跑了總有十幾家舞廳,但,含煙的蹤跡仍然杳不可尋。一來,柏霈文不知含煙在舞廳中所用的名字,二來,他手邊又沒有含煙的照片,因此,他只有賄賂舞廳大班,把舞女們的照片拿給他看。不過,這樣並不科學,因為許多舞女,並沒有照片,於是,他常默默的坐在舞廳的角落裡,猛抽著香煙,注視著那些舞女,再默默的離去。可是,這天晚上,他終於看到含煙了!

  那是個第二、三流的舞廳,嘈雜,凌亂,煙霧騰騰。一個小型樂隊,正在奏著喧鬧的音樂,狹小的舞池,擠滿了一對對的舞客,在跳著竭特巴。含煙就在一個中年人的懷抱中旋轉,暗沉沉的燈光下,她耳際和頸項上的耳環項鏈在迎著燈光閃亮。雖然燈光那樣幽暗,雖然舞池中那樣擁擠,雖然含煙的打扮已大異往日……但是,柏霈文仍然一眼就認出她來了。他走進舞廳的一剎那就認出來了!他心跳,他暈眩,他震動而戰慄,在一個位子上坐了下來,他對舞女大班說了幾句話,指指在舞池中的含煙,然後,他開出一張支票給舞女大班。那大班驚異的望著他,走開了。他叫了一瓶酒,燃起一支煙,就這樣靜靜的坐在那兒等待著,一面把酒一杯杯的傾入腹中。然後,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陰暗罩住了他,有個人影遮在他的面前,他慢慢的抬起頭來,一件黑絲絨的洋裝,裹著一個怯弱纖小的身子,敞開的領口,靈出修長秀氣的頸項,那瘦弱的肩膀是蒼白而楚楚可憐的,那貼肉的發亮的項鏈一定冰凍著那細膩的肌膚。他的目光向上揚,和她的眼光接觸了。

  她似乎受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大震動,血色迅速的離開了她的面頰和嘴唇,她用手扶著桌子,身子搖搖欲墜。他站起身來,一把扶住了她,然後,他讓她在椅子裡坐了下來。他用顫抖的手,給她倒了一杯酒,遞到她的面前。她端起杯子,很快的把它一口喝乾。他坐在她的對面,在一層突然上湧的淚霧中凝視著她。她更瘦了,更憔悴了,脂粉掩飾不住她的蒼白和疲倦,她的眼睛下有著明顯的黑圈,長睫毛好無力的扇動著,掩映著一對朦朧而瑟縮的眸子。他咬住了嘴唇,他的心在絞緊,絞得好痛好痛。

  「含煙!」他輕喚著,把一隻顫抖的手蓋在她放在桌上那只纖小的手上。「你讓我找得好苦!」

  她輕輕的抽出了自己的手來,抬起眉毛,她的眼光是今晚第一次正視他,帶著一層薄薄的審判意味,和一份淡淡的冷漠。「你要跳舞嗎?先生?」她問,那張小臉顯得冷冰冰的。「謝謝你捧我的場!」「含煙!」他喊著,急切中不知該說些什麼,含煙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刺痛了他,他慌亂了,緊張了,在慌亂與緊張之餘,他五臟六腑都可怕的翻攪痛楚了起來。「含煙,別這樣,我來道歉,我來接你出去!」他急急的說,手心被汗所濡濕了。

  「接我出去?」她喃喃的說。「對了,你付了帶出場的錢,你可以帶我出場。」她站起身來,靜靜的望著他。「現在就走嗎?先生?」他看著她,那憔悴的面龐,那疲倦的神色,那冷漠的表情,好像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舞客,距離她很遙遠很遙遠的一個陌生人。他的心被撕裂了,被她的神態所撕裂了。他知道了一件事;她不願再繼續那段感情了,他失去了她!他曾把握在手中的,但是,現在,他失去了她!

  「怎樣呢?」她問:「出去?或者是跳舞?」他咬咬牙,然後,他突然的站起身來。「好,我們先出去再說!先離開這個鬼地方!」

  含煙取來了她的風衣,柏霈文幫她披上,攬住她的腰,他們走出了那家舞廳。含煙並沒有拒絕他攬住自己,這使他心頭萌現出一線希望,從睫毛下凝視著她,他發現她臉上有種無所謂的,不在乎的神情,他重新被刺痛了。

  「到哪兒去?」她問他。

  「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就在附近。」「能到你那兒去坐坐嗎?」「可以。」她揚揚眉毛。「只要你高興。」

  她不再說話了,只是往前走著,深秋的風迎面撲來,帶著深深的涼意,她有些兒瑟縮,他不自禁的攬緊了她,她也沒有抗拒。這是中山北路,轉入一條巷子,他們走進了一家公寓,上了二樓,含煙從手提包裡取出了鑰匙,打開房門。柏霈文置身在一間小而精緻的客廳中了,這是一個和以前的小屋完全不能相比的房間,牆上裱著壁紙,屋頂上垂著豪華的吊燈,有唱機,有酒櫃,櫃中陳列著幾十種不同的酒,一套雅致的沙發,落地窗上垂著暗紅色的窗簾……柏霈文環室四顧,心中卻在隱隱作痛,他看到了一個典型的、歡場女人的房間,而且,他知道,這兒是常有客人來的。

  「房間佈置得不錯。」他言不由衷的說。

  「是嗎?」她淡淡的問:「租來的房子,連傢俱和佈置一起租的,我沒再變過,假如是我自己的房子,我會選用米色和咖啡色佈置客廳,白色、金色和黑色佈置臥室,再加個紅床罩什麼的。」她指指沙發:

  「請坐吧!」打開了小几上的煙罐,她問:「抽煙嗎?」

  「不。」「要喝點什麼酒嗎?」她走到酒櫃前面,取出了酒杯,「愛喝什麼?白蘭地還是威士忌?」

  「不,什麼都不要。」他有些激動的說,他的眼光緊緊的盯著她。「那麼,其他的呢?橘子汁?汽水?可樂?總要喝點東西呀!你為我花了那麼多錢,我總應該好好的招待你才對!」她說,故意避開了他的眼光。

  他走到她的面前,他的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扭轉過來,他強迫她面對著自己。然後,他深深的望著她的臉,他的眼睛裡佈滿了紅絲,他的頭髮篷亂,他的呼吸急促,他的臉色蒼白而憔悴。

  「夠了!」他啞著嗓子說。「別折磨我了,含煙。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你別折磨我了吧!」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緊緊的把她攬進懷裡,就痛苦的把臉埋進她的衣領中。「你發脾氣吧!你打我罵我吧,你對我吼對我叫吧,你告訴我我是最大的傻瓜吧,但是,別這樣用冷淡來折磨我!別這樣!你知道這一個月以來,我除了找尋你,什麼事都沒有做,你給我的懲罰已經夠了,已經夠了!含煙,你饒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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