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過,我也做過,柏先生。」她笑笑,笑得好無力。「正經的工作找不到,我沒有人事關係,沒有鋪保,沒有推薦,高中文憑不像你想像那樣值錢。另外,我也做過店員、抄寫員、女秘書,結果發現我出賣的不是勞力、智力,而是青春。我還做過更糟的……最後,我選擇了你的工廠,這是我工作過的,最好的他方了。」他沉吟了一會兒,凝視著她那張姣好的臉龐,他瞭解了一個少女在這社會上謀職的困難,尤其是美麗的少女,陷阱到處都是,等著這些女孩跳下去。他在心底歎息,他惋惜這個女孩,章含煙,好雅致的名字!
「工作對於你是必須的嗎?」
「是的。」「為什麼?」「還債。」「還債?你欠了債嗎?你的父母呢?」
「我沒有父母。」她頹喪了下去,坐在那兒,她用手支著頤,眼珠更深更黑了。「我從小父母就死了,我已經不記得他們是什麼樣子,我被一個遠房的親戚帶到台灣,那親戚夫婦兩個,只有一個白癡兒子。他們撫養我,教育我,一直到我高中畢業,然後,他們忽然說,要我嫁給那個白癡……」她輕笑了一下,看著柏霈文。「就是這樣一個故事,我不肯,於是,所有的恩情都沒有了。我搬出來住,我工作,我賺錢,為了償還十幾年來欠他們的債。」
「這是沒道理的事!」柏霈文有些憤慨的說。「你需要償還他們多少呢?」「二十萬。」「你在這兒工作一個月賺多少?」
「一千元。」天哪!她需要工作多久,才能償還這筆債務!他看著章含煙,後者顯然對於這份命運已經低頭了,她有種任勞任怨的神情,有種坦然接受的神態,這更使柏霈文由衷的代她不平。「你可以不還這筆錢,事先他們又沒說,撫養你的條件是要你嫁給那白癡!在法律上,他們是一點也站不住腳的。你大可不理他們!」「在法律上,他們雖然站不住腳,在人情上,我卻欠他們太多!」她歎了口氣,眉峰又輕蹙了起來。「你不懂,我毀掉了他們一生的希望,在他們心目裡,我是忘恩負義的……所以,我願意還這筆錢,為了減輕我良心上的負荷。」抬起睫毛來,她靜靜的瞅著他,微向上揚的眉毛帶著股詢問的神情。「人生的債務很難講,是不是?你常常分不清到底是誰欠了誰。」柏霈文凝視著章含煙,他欣賞她!他每個意識,每個思想都欣賞她!而且,逐漸的,他心中湧起了一股強烈的、驚喜的情緒,他再也沒有料到在自己的女工中,會有一個這樣的人物!像是在一盤沙子裡,忽然發現了一粒珍珠,他掩飾不了自己狂喜的、激動的心情。站起身來,他忽然堅決的說:
「你必須馬上停止這份工作!」
「哦?先生?」她吃驚了,剛剛恢復自然的嘴巴又蒼白了起來。「我抱歉我暈倒了,我保證……」
「你保證不了什麼,」他微笑的打斷她,眼光溫柔的落在她臉上。「如果你再到太陽下曬上兩小時,你仍然會暈倒!這工作你做不了。」「哦?先生?」她仰視著他,一臉被動的、無奈的樣子,那微微顫動著的嘴唇看來更加可憐兮兮的了。
「所以,從明天起,你調在我的辦公室裡工作,我需要一個人幫我做一些案頭的事情,整理合同,擬訂合同,簽發收據這些。等會兒我讓老張給這兒添一張辦公桌,你明天就開始……」她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出乎柏霈文的意料,她臉上絲毫沒有欣喜的神情,相反的,她顯得很驚惶,很畏怯,很瑟縮,又像受了傷害。「哦,不,不,先生。」她急急的說。「我不願接受這份工作。」「為什麼?」他驚異的瞪著她。
她閉上了眼睛,低下了頭,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眼裡已漾滿了淚,那眼珠浸在淚光中,好黑,好亮,好淒楚。她用一種顫抖的聲音說:「我抱歉,柏先生,你可以說我不識抬舉。我不能接受,我不願接受,因為,因為,……」她吸了一口氣,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一直流到那蠕動著的唇邊。「我雖然渺小,孤獨,無依……但是,我不要憐憫,不要同情,我願意自食其力。我感激你的好心,柏先生,但請你諒解……,我已一無所有,只剩下一份自尊。」說完,她不再看柏霈文,就衝到門邊。在柏霈文還沒有從驚訝中回復過來之前,她已經打開門跑出去了。柏霈文追到了門邊,望著她那迅速的,消失在走廊上的小小的背影,他不禁呆呆的怔在那兒。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的提議,竟反而傷了那顆柔弱的心。可是,在他的心靈深處,他卻被撼動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他是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被撼動了。
第十二章
含煙躺在她那間小屋的床上,用手枕著頭,呆呆的看著天花板。蒸人的暑氣瀰漫在這小屋中,落日的光芒斜射在那早已褪色的藍布窗簾上。空氣中沒有一絲兒風,室內熱得像個大烤箱。她頸項後面已經濕漉漉的全是汗,額前的短髮也被汗所濡濕了。身子底下的棉被也是熱的,躺在上面就像躺在一爐溫火上。她翻了一個身,把頸後的長髮撩到頭頂上,呼出一口長氣,那呼出的氣息也是炙熱的。凝視著窗外,那豎立在窗子前的是一家工廠的高牆,灰色而陳舊的牆壁上有著咖啡色的斑痕和雨漬——沒有一點兒美感。這個午後是長而倦怠的,是被太陽曬乾了的,是無臭、無味、無色的。
今天沒有去上班,以後的日子又怎麼辦呢?不去上班,是的,柏霈文已經表示她不是個女工的材料,她再去只是給人增加負擔而已。她絕不能利用一個異性對自己的好感來作為進身之階,柏霈文給她的工作她無法接受,非但如此,那茶葉加工廠也不能再去了,她必須另謀出路。是的,出路!這兩個字多不簡單,她的出路在哪兒呢?橫在門前的,只是一條死巷而已。從床上坐起來,渾身汗涔涔的,說不出有多難受。她想起蘇軾的詞:「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想必那女孩不是關在這樣一間悶騰騰的房裡,否則,要冰肌玉骨也做不到了。她歎息了一聲,什麼詩情,什麼畫意,也都需要經濟力量來維持啊!現實是一條殘忍的鞭子,它可以把所有的詩情畫意都趕走。站起身來,她打開後門,那兒是個小小的天井,天井中有著抽水的幫浦,這兒沒有自來水,只能用幫浦抽水。天井後面就是房東的家,她這間小屋是用每月二百元的價錢租來的。事實上,這小屋是房東利用天井的空間,搭出來的一間屋子,且喜有兩個門,一個通天井,一個通一條窄巷,所以,她還能自由出入。到了天井裡,她抽了一大盆水,拿到小屋中,把整個面孔浸在水中,再把手臂也浸在水裡,那沁涼的水帶來了絲絲涼意。她站直身子,室內沒有穿衣鏡,她拿起桌上的一個小鏡子,審視著自己,那凌亂的頭髮下是張蒼白的臉,失神的大眼睛裡盛滿了落寞,放下鏡子,她長歎了一聲。坐在桌前,她拿起一支筆來,在一張紙上寫:
「我越貧窮,我越該自重,我越微賤,我越該自珍,我越渺小,我越該自惜!」寫完,她覺得心中舒暢了許多,連那份躁熱感都消失了不少。梳了梳頭髮,換了件淺藍色的洋裝,她決心出去走走。可是,她還來不及出門,門上已傳來一陣剝啄之聲,她怔了怔,誰會來看她?她這小屋中是從沒有客人的。
走到門邊,打開了房門,她就更加驚訝了,門外,一個男人微笑的站在那兒,挺拔,修長,整潔……這竟然是柏霈文!「哦,」她吃驚的說:「我沒想到……我真沒想到您會……」「你這兒實在不大好找,」柏霈文微笑著說,不等含煙請他,他已經自顧自的走了進來,不經心似的打量了一下這間簡單的房間,他繼續說,「車子開不進來,我只好把它停在巷子口。」「你怎麼知道我的住址?」含煙問,關上了房門,走到桌邊幫他倒了一杯白開水。「對不起,只有開水。」
「啊,是很不容易,」柏霈文說,斜靠在桌子上,注視著含煙。「我找蔡金花,蔡金花找顏麗麗……」他緊緊的盯著她。「為什麼今天不來上班?」他的聲音低而沉,那微笑從他臉上消失了,他的眼睛裡閃爍著某種逼人的光芒,直射在她臉上。
「哦!」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心跳,他的眼光使她瑟縮。「我辭職了,先生。」她低低的說。
他瞅著她,沒有說話,但他的目光裡帶著責備,帶著研判,帶著薄薄的不滿。轉過身子,他看到了桌上的紙張,拿起來,他注視著上面的字跡。好一會兒,他才放下那張紙,抬起頭來,靜靜的看著她。「我們談一談,好嗎?」